夜谈——回忆录终稿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的十六岁。

初中二年级,我抬头望着明亮得刺眼的日光灯,手里不经意地转着笔,神游天外地幻想自己十六岁究竟在做些什么:加入排球队打最棒的比赛?穿上隔壁学校红白相间的校服?像漫画里那样拥有快乐的社团活动?我想的有些兴奋,手里转着的笔从我的指尖划过一道弧线,摔在摊开的习题册上,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黑色曲线。

下课老颜到我的座位前聊天,不经意看到这条线,打趣说我马上就要彻底步入物理世界,连习题册上都要画波的传播。我笑着回锤她,我明明画的是我波动起伏的人生曲线好吧,老哲学家了。老颜冲我神秘地摆了摆手,指着远处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曾哥。

「明明是曾哥睡觉流的口水。」

我俩爆发出一阵不加掩饰的大笑,可惜这也没能打搅曾哥的熟睡。睡神实锤,老颜无奈地摆了摆手。我看着曾哥睡觉的背影,一心只想笑。

 

一语成谶,那条歪扭的曲线真的描绘出了我随后的人生轨迹——跌宕起伏。曾经对十六岁的幻想都留在了十四岁的日光灯下,化为所谓青春的遗憾;那些排名与成绩也被我抛弃在那间不大不小的改造教室里,算是过往努力的见证。

我半推半就地被时间的浪潮送到了曾经心心念念的十六岁,彼时的期待早已被淹没在题海与奔波中。过去的记忆也就此模糊不堪,以至于当我回想起那些近乎天真的时光时,头脑里第一个浮现出的片段却似乎与初中毫无关系——是老颜和曾哥,在唱吧昏暗的灯光下,扯着嗓子高歌。

我有些想笑。

 

毕业前最后一次期末考试结束后,老颜提议一起去吃烤肉。她理直气壮地说都吃了那么多次火锅了,也该雨露均沾地宠爱一下烤肉了。我和曾哥早已习惯了她胡编乱造般的理由,敷衍了几句好好好。

出班门的时候外面一片漆黑,我感叹一句冬天真可怕啊。曾哥把她的羽绒服帽子往上拉了拉,整个人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穿着一身黑成功融入天色之中。忍者老曾已上线,老颜笑嘻嘻地把手揣进她棕黄色羽绒服的兜里,被我吐槽现在她就像一个黄色的糯米团,还是馅料很足的那种。

去餐馆的路上碰到不少熟人,老曾开始还很认真地朝每个人都摆手,但不久就放弃,改换成点头了。老颜倒丝毫不介意外面的温度,裤脚处还露出一大片脚踝。你是哪里来的时髦小姑娘吗,我拿手肘怼她。她白了我一眼,我还年轻,暂时就不加入你们秋裤大军了。

我本是懒得再理她,但转念又想到似乎插科打诨的时间不多了,便接下话茬:

「小心老寒腿哦。」

老颜被我戳中痛处,跳着过来捏我的肩膀。曾哥眼疾手快地挡下,你是该穿秋裤了,老蒋说的没错。局势瞬间从一对一变成一对二,老颜败局已定,正想做最后的挣扎时,有同学笑嘻嘻地路过,穿秋裤乃人生真理,颜同学还是听为妙。至此老颜已经彻底丧失了翻盘的机会,只得点头表示改日就加入秋裤大军。

之后的路上,曾哥开始念叨究竟是吃鸡腿肉还是吃五花肉的究极哲学问题。都吃不就好了嘛,我撇了撇嘴,不为意地转头和老颜继续聊昨晚更新的动画。我知道曾哥马上会以「要学会省钱啊老蒋!」来反驳我,却依旧执意要接下这句话茬。

我有些担心。

 

不过这份担心很快便被烤肉的兴奋所冲淡。到店时,里面已经挤满了各个学校放学后来聚餐的学生,各种颜色的校服交织在一起。感叹一句;青春真好。

我们钻到一个角落坐好。点的菜还是要满足肉食动物的本性,一条条肥瘦相间的充满红色的幸福感的五花肉摆在盘子里,旁边是同样鲜艳颜色的辣白菜石锅拌饭。

平时在学校忙于学习,午饭总是匆匆在一层的盖饭窗口解决。盘子里的是软乎乎的茄子还是已经凉了的芹菜都无所谓,我总是机械地咀嚼着口中的事物,脑子里是刚刚还没做完的数学题。这一点,老颜和曾哥也是一样。

可现在是毕业前最后一次假期,下一轮考试还要等到五月份。体育锻炼的要求也可以暂时顺延到春天再说。这个夜晚,犒劳一下正值青春的饥饿的胃,比起考试和锻炼,还是重要许多。曾哥随后还要了紫菜包饭和几罐可乐,预计在今晚吃个尽兴。换作平时,谁也舍不得花这么长时间吃饭。

我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在意口中的食物了,五花肉在齿缝间滋出油花,裹着辛辣的韩式拌饭酱点燃整个口腔,再喝一口可乐,让气泡也在其中炸开,嘴里是无比幸福的体验。曾哥把紫菜包饭分好递给我和老颜,不曾想此时最后一块肉刚好被老颜夹走。淦啊,你也太没良心了,曾哥直摔筷子。老颜和我笑的停不下来,搞得她也开始笑。我们仨笑的凳子都跟着颤抖,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笑完又安静下来。

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呢——曾哥喜欢的男团?老颜喜欢的小说?我喜欢的漫画?除了同一个班,我们似乎再没有别的共同点了。

曾哥开始吃石锅拌饭,蒸腾的热气让她的眼镜上都是一片白雾;老颜把紫菜包饭一整个塞进嘴里,差点噎住,连喝了好几口可乐才缓过来。她俩聊起来上午在考场里发生的各种搞笑事件,又忍不住开始笑。

和我们日常无数次的插科打诨一样,似乎我们不像是在过最后一个假期。

 

我神游天外。

 

不是没有和自己兴趣更加一致的朋友——同班有几个女生,平时会一起去吃中午饭,课间会聊起来前天晚上更新的动画和漫画,周末偶尔也会约出来打游戏——我们三个在日常中都有这样的朋友。可是,在这个毕业前最后的假期,我们却一致选择把时间交给对方,坐在烤肉店里吃晚饭。

 

因为我们不仅是「仲間」,更是「友達」。

 

即使日后分开,我们用以维系我们的「同班」被抹去,这层身份成为过去的事——但这份奇妙的友谊,连同无数次的调侃和关心,早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了。

彼时我才意识到我们能在一起共度的时间不多了。就算我们去了同一所高中,也一定会遇见更多新的朋友。分别是在所难免的事。我们约好了每年抽空聚餐,去吃火锅、烤肉、烤串什么都好,还能聚在一起,似乎没必要过于伤感。只是,我们拥有「初中同班同学」这个共同的身份的日子已经进入了倒数。

没有人提到这一点,但大家都知道,还能一起在同一个教室里做题考试,吐槽同样一群同学和老师,在体育课的魔鬼训练时哀嚎的日子,马上就要成为百分之一百的过去式。即使日后再聚在一起,以「曾经的初中同班同学」身份聚餐,那种心情也绝不可能像现在一样了。

我有些难过。

 

彼时我才发觉自己被一直试图忽略的、强烈的伤感切切实实地命中。

「咋了?刚才开始突然就自闭了。」

听见老颜的话,曾哥放下手里的筷子,把眼镜擦了擦也抬起头看我。我摆摆手,嘴角下意识地向上弯。

「没,就突然想起来马上要毕业了。」

曾哥想安慰我,却一时间也词穷地沉默了。老颜跟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到最后还是我打破了短暂的寂静,行了行了,一会儿去唱ktv吧,没什么是唱歌解决不了。她俩忙跟着举手表示同意。

今天我一定要唱腾格尔,老颜握拳试图让自己显得信心满满,可惜很快被曾哥的「我跟你一起唱」所击倒。气氛似乎又回来了,也对,毕业是逃不过的,但至少现在让我暂且放下它,享受短暂的轻松吧。

 

但当老颜打开双人唱吧的玻璃门时,我和曾哥意识到了不对劲——不是ktv吗?这地方只能坐两个人吧?但老颜丝毫没介意两个高脚凳的阻碍,直接坐在了地板上。好吧好吧,是老颜的风格了。我和曾哥受她的感染,也就不管不顾地坐在了地上——于是原本狭小的空间更加拥挤了,我只能弯曲着缩在角落里,曾哥和老颜的肩膀已经抵在一起了。但是管它呢,不重要。

「唱《蓝莲花》!」

老颜对前些天班级联欢会里男生们合唱《蓝莲花》的场景念念不忘,大概是唱破音的体验实在太过新奇,不管不顾吼出来的机会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拥有。

于是我们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直唱到「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手机的扬声器里放出的音乐完全被一通乱吼盖过去了。合唱节学的声乐技巧在此时全部被抛在脑后,节奏时快时慢,音调也不知道跑到另外的哪首歌了——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只是真真切切地活在那一刻。

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忘了是谁说的,错过的今日未来都不会再有,那时的我们还在重复做着许多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

而青春终究是一场做不完的无用功。

 

后来我们还聊了很多,我记不太清了。也许我们在思考第二天去老颜家玩些什么,也许谈了谈未来想学什么专业,也许只是在扯某个男明星或是女明星的八卦新闻。我唯一记得的是,在那天的日记中,我写道「要是生活能一直这么开心无忧无虑下去就好啦!」

我自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故事总会迎来结局,就像我们也总会分别。我当然也知晓所谓的「毕业后我们依旧是朋友」之类的话,大多只存在于歌词和动画中。但我总归是那个大起大落、容易被他人情绪轻易感染的人,总还是会在不成调的歌曲间,不着边际地幻想——

如果这一刻是永恒该有多好。

 

Free Talk:

回忆里有很多事情想写,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一个日常的片段。如果说写《漫长的告别》是想与她真正说再见,那《夜谈》大概是我要和这段青春时光道别吧。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那个夜晚究竟谈了些什么,可我手机里不成调的《蓝莲花》录音,挤在唱吧里扯着嗓子高歌的视频,我们一起吃烤肉的照片,还有日记里那句「要是生活能一直这么开心无忧无虑下去就好啦!」,都像褪去的潮水,还在轻轻骚动我的心。

我曾经幻想过十六岁,幻想过拥有老颜和曾哥的未来,幻想过永恒——它们最终都被我留在了十四岁。

我像是在被迫快点成长,去接受分别,去迎接那个并不是我幻想中的十六岁。时间推着我向前走,我踉跄起步,无法回头将那些丢失的记忆碎片捡起,只能在奔跑时偶尔回头瞥一眼——但终究是离它越来越远。

我写下这一大串文字,说不清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告别,也许我又在做注定逃不过的「无用功」。但——

这些夜晚我什么也没得到,梦想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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