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琉璃(回忆录初稿)

过了这个新年,我就17岁了,离进入大学只剩下一年。不知从何时起,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未来的专业方向。他们有人茫然,有人纠结,只有我从始至终都很明确。我想学计算机科学。这是一个我了解较多、有行业前景,也被长辈认可的专业。能拥有这样明确的方向确实是幸运的,只是这份幸运背后亦有数不清的伤痛。

最开始接触编程,是在小学五年级。因为从小喜欢用乐高搭建各种各样的小车,妈妈鼓励我加入学校的机器人小组。组里男生居多,只有三个女生。我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参加一个叫FLL的机器人比赛,每年不同级别的比赛大大小小有五六场。当时学习的是乐高模块编程,用不同功能的模块给小车指令,让它去完成相应的动作。模块编程的界面花花绿绿,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按钮和数值框。想用哪个,便用鼠标把它拖下来,插到上一个模块后面。于是形状各异的模块排成队,把它们用数据线引入小车的“大脑”,小车就动起来了。这一系列操作像个闯关游戏,立刻吸引了我。再加上当时老师常说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我更是对编程的强大敬佩有加。“我要做出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人,给它设计可爱的外表,让它像机器猫一样成为人类的朋友。”这是11岁的我最远大的理想。

升入初中之后,有一段时间没再碰机器人了,在初一上学期期末,我意外地被选入信息竞赛队,从此开始了长达三年的竞赛生活。第一次上竞赛课是在一个周六的早晨,我们二十多个人挤在南楼机房,叽叽喳喳地摆弄键盘鼠标。老师教我们的第一个程序,是在屏幕上打出“Hello, world!” 这回的程序不再是模块了,而是一行行亲手敲出来的代码。单单打出两个词,便要写五行代码,所以当我看到全黑的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小白字时,兴奋不已。这是我发给程序世界的第一封信,它收到了。我立刻把双引号里的两个词改成了一句话:”Lindsey is clever.” 屏幕闪了一下,迅速显示出一行字:Lindsey is clever.

在这之后,上课的次数增加了,每周有两天晚上要到机房训练。我和队里的几位女生迅速熟络起来:一起吃晚饭,一起偷偷买零食,课上犯困时互相提醒,做题时也互相帮助。那时还在冬天,天黑得很早,不过似乎并没有人在意。机房的暖气开得足足的,每次上完课,脸颊绯红。在校门外守候的家长三五成群,在路灯旁跺着脚。我们远远地就能看到他们,他们也应该远远地就能听到我们。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们迎来第一次机上考试。考前我特别紧张,拿着老师的ppt反反复复看了四五遍。最后的结果还不错,我和班里几个女生成绩相当,虽远不及公认的大佬们,但排名也还在中间。“没被别人落下就行”,我当时只这么想。那次考试之后,有三个人离开了我们。

再后来就到了升初二前的暑假集训,我们移到了另一间大些的机房,和上一届同学一起上课。学习的内容不断变难,作业也越来越多。为了跟上进度,我开始提前预习、复习,甚至在课上用手机录下老师讲的内容,回家重新理解。三小时的课,却能填满一整天。我最常干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刷新作业排名榜,找自己的名字,找同学的名字。有时也会点开最前面几个男生的名字,他们的记录里,一水的“Accepted”. 几分钟就做出一道题,怎么这么厉害啊。不过也还有一部分人和我差不多水平。“别偏离队伍就行,学下去,总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强的。”

2017年11月,我参加了第一场普及组NOIP(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联赛)。参赛的队伍和最初机房里的人相比,又少了许多。在考场上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紧张,可能是因为三个小时实在充裕得很,抑或是当时对自己的成绩没有太多期待。最终,那次比赛我拿了省二。我们年级除几个人外都是省二,因此当时我颇为满意。

之后的一年里,训练量越来越大。除平时的社团课和周末加课外,寒暑假也都有两周到四周的集训。集训时间从一天三小时变到六小时,最后终于是成了“早九晚九”。陆陆续续有很多人离开了,他们有的被挑去了其他竞赛队,有的不幸淘汰,也有的自愿退出。十几个人的队伍最终剩下七人,其中只有我一个女生了。从此我独自吃午饭晚饭,独自买芒果干和奶茶,独自乘地铁回家。我的疑惑、疲惫、沮丧不再能倾诉,也就独自消解了。

2018年11月,我参加了第一场提高组NOIP。比赛分为两天,每天四个小时。提高组是高中生的赛场,而当年我还在上初三。所以进入考场时,我很忐忑,如同被丢在非洲草原上的羚羊幼崽,惶惶不安。不过幸而旁边坐着的是比我大两届的学姐,她叫温雅,真是人如其名。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淡定而又快速地敲着键盘,无形之中给了我极大的鼓励与安慰。于是我顺利完成比赛,获得提高组省二。教练说,“这高于我对你的期待。”我自己也是满意的,同时也对明年的比赛增添了信心——明年一定会拿省一。

然而2019年发生的一切,都在我意料之外。这一年,我们开始和下一届的学弟学妹们一起上课、打模拟赛。他们人多势众,不仅个个能力强,还都很活跃。一整天的训练对他们来说似乎很轻松,一点也看不出疲倦。课上,他们总能在教练刚讲一半时就完全理解,然后转身埋头做题,不一会就全部AC(Accepted的简称);课下,他们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去麦当劳吃饭,边走边高声讨论题目;比赛时,他们做得总是比我们快,最终的得分也比我们中大部分人要高。他们的到来,让我发现原来真的有那么多“比你强还比你年轻”的人存在;也让我突然醒悟,时间和机会已不再偏向我。

从此我的每个周六都像中了魔咒一般循环着那些令人绝望的事。早晨很早起床去上课,打一场三个小时的模拟赛;中午,吃饭的途中接到教练公布的成绩,查看名单最下面几行自己的分数;下午,回机房听教练讲题,听学弟学妹们做补充;晚上,在机房做题,直到九点钟放学。每一次结束这一整天时,我都头晕脑胀、心力憔悴,却总能看到学弟学妹们三五成群地往出走,有说有笑。他们的吵闹吞没了我,每一次都更深一些。我羡慕这些年少得志的人,又觉得在他们面前,自己无地自容。我希望他们看不见我,看不见名单最底下的名字。或许,他们也从未看见过我,从未把名单拉到最底下。

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从小没受过多少打击。他们带给我的,是最沉重的,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那段时间,我总是红着眼圈走出校门,不过在黑夜的庇护下,无人知晓。我开始质疑自己的智力,质疑自己的付出,质疑自己的选择。这种痛苦犹如藤蔓,越是挣扎,便越觉窒息,终究难以找到出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的,我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他们做的都太正确了。

2019年11月,我参加了第二次提高组NOIP(不过这一年比赛改了名字,叫CSP-S了)。这是我的最后一场比赛了,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结果。赛前,我不断地安慰自己,给自己加油打气。我说,“你很少能赢,但有时也会。”那时我还是真的相信,这一年的辛苦一定换来了进步,我一定能拿到省一,然后光荣地退役。

然而19年的比赛题目比往年都要难,还考到了我不熟悉的算法,我最终没能如愿。打完第二天的比赛,刚一走出考场我就哭了。我记得自己坐在副驾驶上,用光了两包面巾纸。一切都结束了。之前受过的一切委屈都向我扑面而来,再也拦不住。那一刻,我这些年所有的坚持,我的期待、我的梦想连同我自己,都如同从高处摔下的琉璃,碎得彻底。

两年省二,多像个笑话。我想把2019这一年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永远不要再提起。于是我冲进家门,打开电脑,点开那个叫“信息”的文件夹,可终究是没点下Delete键。它足足有1.57GB,1305个文件。

那之后的一个礼拜,只要想起这件事,我就要哭上好一阵。后来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一点了,可还是不愿提起。这一放,便放了几个月。直到某一天,碰巧在一个科技项目介绍中看了一支人工智能的宣传片。片子里有一个镜头是一排排白色的机械臂,正在做一些精巧的安装动作。我一下就被吸引了。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受,有点激动,有点骄傲,就好像这些东西和我有关联一样。看完整支短片,我已热泪盈眶。我知道自己没有变,我还是喜欢机器人,喜欢编程,喜欢计算机科学。那曾使我痛苦过的一切,也是我最热爱的一切。

我再次点开那个名为“信息”的文件夹,按照时间顺序找到最早的两个程序,运行它们:
Hello, world!
Lindsey is clever.
光标还在原地闪烁,我想,已经是时候重新出发了。重新和程序的世界问好,重新证明自己。

至于藤蔓和琉璃呢?藤蔓长了便是长了,琉璃碎了便是碎了。但,交叠的藤蔓在夏日里依旧鲜花盛开,碎裂的琉璃在日光下依旧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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