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大作品补交)
是一把精致的小刀,泛着玄光,刀面有几处模糊的锈迹,有一点点钝,铺满黏黏糊糊的指纹印子。映着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地板上一滩厚重的血浆,小刀早已沉了进去,四面八方被泥浆般的粘稠的红裹挟,隔着层层篱曼,无法剥离。我完完全全不受控制地栽下去,是某种易碎品,在雾霭中被一一击碎,撕裂化为碎片与尘埃,而后我深深知道,轰然坍塌的绝不是身体。只感觉后脑勺的经络飞快跳动,冰冷的地面,清晰的意识,这副沉重的躯壳又是怎样地挣扎呢?——各路感官像被人齐齐拧断了发条,崩坏了弦,此起彼伏发作起来。口干舌燥,嘴唇焦裂,无用的舌头此时变成一张砂纸,在口腔上膛刺啦刺啦地打磨,直到尝到咸咸的血沫,唾液粘稠,舌根和喉管绞在一起。胸口发闷,大脑缺氧,浑身冰凉,胃里肠道里因刚刚灌下的一堆药片不断灼烧,抽搐痉挛,呕吐不止。像突然坠入冰窖里,四肢浮浮的,没有力气,空洞洞的思绪是一圈又一圈飞散的烟,凝不成固定的形式。伤口处很酸胀,全部注意力都自动集中在那种酸胀感上,伸手去摸,格外的温热,一呼一吸都牵动着神经,甚至细微的疼痛也被无限放大,我行走在生与死之间。
我闭上眼睛等待,那个曾在心中无数次预演的时刻,即将要来临了吗?
天旋地转,晕晕眩眩、迷迷糊糊的,漾着酒意似的,从内里、面颊上蒸腾起一股热流,熏得我暖烘烘想要睡觉,好困好困,连眼睛也睁不开,我就这样睡着了,多么好。其实早已精疲力竭。周围很安静,没有一丝声音,我似鹅毛、似雪花,又似一片云,在空气中轻忽忽飘飘然。身体的感知随之流逝,疼痛感消失,终于归于平稳。隐约间我想起手机里最后一条视频,写在备忘录里想说的话,手写的十二封告别信。就连所有的身份证、护照、出生证明,甚至给邻居带来不便的道歉信都准备好了,四平八稳地摆放在书桌上,可是已无力抬手。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在乎我吗?
回过神来,我居然悬浮在天花板上,真奇怪。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从躯体内剥离出来,成为另一个透明的生命。就像拿着丝手帕的一角把它从口袋拉出来一样。丝帕四处飘荡,最后终于回到原本的地方。这就是是所谓的上帝视角吗?任何念头和思考被彻底清空,无比平静之下我审视着一个仿佛是无关紧要的人,她就这么倒在血泊里,绽放如花。我看到从伤口处汩汩涌出的不透明液体,迸溅开来,衣物、桌面和床铺留下浓墨般血色点点;一副躯壳在地上挣扎,颤抖,蠕动,蜷缩。在更久远的以后,我似乎听到警车轰鸣的声音;也许看到妈妈惊骇地说不出话,泪水决堤,就这么攥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说着:“会没事的,你一定要挺过去……”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又看到我被救护车拉走,医生不断问我的名字、叫我不要睡,被惊动的邻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一时分不清这一切是不是来自于我的幻想。
我还是晕厥了。一开始是非常强烈的空间扭曲感和一堆高速变化的形状,各种非常复杂的几何图形无限变化闪现。记忆库爆炸一般,大大小小无数事件,连最细微的细枝末节都被放大,人生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喷薄而出,呼啸而过。一帧一帧画面,有灰色的类似老电视屏幕雪花的光,细细闪过,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高速地涌入涌出。我做过的每一道题,思考过每一个问题,笔和纸沙沙摩挲的力道,摸到毛绒玩具、衣服布料或柔软或硬邦邦的触感,闻到的各种东西的味道,喝到感冒药水、胡椒的呛味,吃过的每一份食物,咀嚼吞咽的过程,学校窗户背后的每一道光线 ,或阴天雨天晴天雪天不同的天色,公交车、飞机和火车颠簸的感觉,枕在床上、摔倒在地上磕破皮的真实感,每一个道伤口的痛感……
那些被我忽略的哪怕是简简单单的小事,我本不知道的,被遗忘的许许多多,又一次跳跃、滚动、鲜活在记忆中。那个时候我竟这么说、这样想,某一句话是原来这个意思啊,这才是真正的我吧!此时我像雷达,被动接受全部,由此拼凑出支离破碎的镜子,反射了一整套长镜头,夹杂着回忆与梦境,它无意写实,却把我原原本本地复刻出来,何其短暂的一生。
随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逐渐偏离了个体记忆,成为了其他无数个我,大大小小事件从分叉点开始发散。2000年的某个夏天,我买了手机的世界,充了游戏卡的世界,受到校园暴力的世界,2002年的一天,他家暴母亲的世界,我恐慌地跑出去的世界,在某一天企图自杀的世界,又忍住什么也没做的世界……
无数条经纬线纵横交错,交汇成为无数个事件点,又铺展开无数可能的平行宇宙,无数个世界形成无数个更深层次的实体。终于,我到达了我出生的那个分歧点,我作为女孩出生的世界,我作为男孩出生的世界,我作为印第安小孩出生的世界,我作为古代公主出生的世界,我胎死腹中的世界,我作为不是“我”而出生的世界。时间扭曲不复存在,我开始成为了其他人,从身边每一个认识的人到古往今来各个国家不同民族不同种族的人,经历他们每一个人悲欢离合的人生,感受他们每一个人喜怒哀乐的生活。我是路边的乞丐,是赫赫有名的王公贵族,也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无数默默求生者。我是亚伯拉罕·林肯,也是刺杀他的约翰·韦克斯;我是希特勒,也是千千万万死于他手中的人;我是耶稣,也是亿万追随他的信徒……他们承受的所有恶意,悲哀,罪恶,悲剧,仇恨,杀戮,所有惨绝人寰的巨大痛苦,我都在经历,所有善意和温暖,高光与平凡我亦在觉知。他们成为不同的“我“的化身,我是这个世间所有活着的人,同时也是这个世间所有活过的人。
直到完全脱离我作为人类身份,开始体验到不属于人类的知觉里的任何一种。是一颗树,是各种各样动物微生物的感知和记忆。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有许多根系往泥土里面蔓延汲取水分与养分,自己的枝叶在阳光下向上生长和呼吸,身上几条细细的藤蔓枝叶在风中吹散。不是听觉,不是触觉,不是视觉,一种奇怪的感觉,异常真实。我不止是一棵树,一堆枯草,我是一整片森林,里面的每片叶子,每一个细胞,每个昆虫,风在空间中流过的细节,电磁能量的波动转移都能非常清晰地感知到。我是鸟,随风拍动翅膀,羽毛的震动,气流在躯体的流动感,鸟巢里面安心的感觉,抵御天敌的紧张感都非常清晰。我是鱼,是水母,是海草,是草履虫,是单细胞生物,感知到的意识越来越简单,能理解的感受越来越原始。连软体动物和肛肠类动物变形虫这样的简单动物的意识,我都无比细致地感受到了。随后变成了在地球上从未见过的生物,成为奇怪的生命形式,从微生物到远超人类的东西,在四维空间里不断变化组合。最后的最后,一切都消失了,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存在,没有概念、思维和情感,但是又好像拥有一切情绪、认知和思维。所有人类认知内的,人类认知外的,有形或无形的,都包含在我之中。时间变得无限漫长,甚至失去时间的概念,在永恒也是无限小的刹那,时间不存在,我感觉“我”消失了,但又存在。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切断了动脉和肌腱,缝合得很丑,时间是晕厥过去不到半天,但是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千万年。关于那些体验的记忆快速蒸发,我又变成了“我”。 但我知道,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醒时对我说:“你和你生活的那个世界,不过是无际大海边上的无尽沙滩中的一粒沙子。”
我梦中对他们说:“我就是无垠的大海。大千世界不过是我岸边的几粒沙子。”
仅在昨天,我还自以为是碎片,不住颤抖,杂乱无章,运行在生命的苍穹间。现在我已知道,我就是苍穹,生命是在我心中运动着的,排列有序的碎片。
——纪伯伦《沙与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