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厨房的回忆

我记忆里的第一个厨房是在七岁时搬去的,南京的外公外婆家里。从客厅望过去,厨房的门是半透明的玻璃,没有花纹,很轻易就能辨认里面的人影:高高瘦瘦的是外公,矮一些胖一些的是外婆。那里一直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宽敞到进去像是在参观什么展览一样,又总是充斥着鲜香的味道。

 

我进厨房通常是为着倒水,小跑着推开门之后直接左转。最先看到的永远是比我视线略高一点的台面,应该是水磨大理石的,一年四季都是冰凉的。热水瓶、凉白开瓶和另一个不知道什么功用的瓶子就并排摆在靠墙的托盘里。其中最熟悉的就是总踮起脚去够的凉水瓶,玻璃瓶身上刻着凹凸有致的纹样,白色的塑料瓶盖略微发黑;最讨厌的自然是灰扑扑的保温瓶,不仅因为我压根儿拿不动,还因为添水时外公总会隔着门、扯着嗓子大喊:“接点热水!”末了又一定会为了我只接凉水假模假样地撇起嘴来。想来我几乎没怎么用正眼瞧过它,因为它总让外公生气。

仰起头往上看,墙上是外婆用贴满了胶布的开裂的手粘的一排白色塑料钩子。洗碗的、清洁电饭煲的、擦台面的、洁手的,花花绿绿的布总是过于整齐的陈列,让我怀疑它们会不会其实是手绢。再往里走几步,视野就会完全被水池占据。池子大概分为三边,最左边的滤板向来堆着洗净的碗,之后依次是自来水水龙头和饮用水水龙头。我隔三岔五就会好奇饮用水流下来和自来水到底有什么区别,于是常趁外公外婆不注意把水龙头旋开一点,眼看着细如头发丝的水柱直线式的泻下再急忙关上,基本以几周为单位周而复始。水池正上方是常年打开只留纱窗的窗户,冬天也不例外。在夏天的傍晚接水时,能看到洁白的星在纯黑的天上闪烁,也能看到偶尔停着的丑样子的飞虫。

水池再往右是我从来没办法插手的地方:电饭煲。对我来说电饭煲的概念就是白色的一团什么,喷着蒸汽和饭香,从来附带着外公带着围裙的瘦削背影。我在看外公捣饭、盛饭出神时,有时会踢到地上已然忘记了是什么颜色的垃圾桶,然后就改成低头盯着发黑的踏板和露出的极平整的垃圾袋的边缘发呆。外婆的手果然是有魔力的,再褶皱的物件到她手里都能变得服帖。

 

正对着门的是灶台。厚实的灰色油烟机在台面上投射下很大一圈阴影,我一直很害怕这个会发出轰隆隆噪声还会冒烟的大块头。比它更可怕的是那两个旋钮,我目睹过很多次外婆轻轻一拧后,浅蓝色的火——真的是火么——“砰“的一下冒出来,开始舔舐锅底。灶的左边是普通的圆形的锅,炒茼蒿、西红柿炒鸡蛋都是从那里盛出来的;右边是总盖着盖子的汤锅,我一看到它就能想到清爽的菊花脑汤,忍不住地咽口水;第三口锅被外婆藏在台面底下的蓝柜子里。那口高高的铁桶一样的锅一被请出来,就知道外婆又要做鸡汤了,于是连带着那个中午/下午都雀跃起来。外婆站在灶前挥舞锅铲的时候,我很乐意将门推开一道缝,把脑袋伸进去望。这样既不用受着莫大的热浪和油烟,又能听到外婆哼唱的一首首歌谣——她曾经是音乐老师,年纪对她的嗓音影响似乎并不大,因为她唱出的曲子从来是那么婉转动听,光听着就仿佛能回到那个我根本没有概念的时代似的,心里像被热水温着。当然,听一会儿就得赶紧躲回沙发上,如果被阳台上浇花看莫愁湖的外公抓个正着,准要将我也掳过去,把湖面上有几条船数给他听。

 

厨房的右半边是最复杂的,我每次都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仔细的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无意间记了八九不离十。靠近灶台的墙角竖着外婆自己组装的铁丝架,两层里铺满了形状相同、盖子颜色不同的瓶瓶罐罐,看的我心里发麻。每一个罐身上都贴着红框白底的姓名贴,边边角角不可避免地卷起。那些一笔一划写的繁体大字成了我的最佳研究对象:印象最深的是“塩”,外婆将“口”写得很像三角,横和三角之间又离得远了一些,整个字就像起一幅图形画来,越看越认不出来。因为外婆给我课本上贴的是同一种贴纸,课前准备材料时我常常想到那一连串的字符,嘴巴里面有了想象出的咸。

头上的淡黄色柜子是我对厨房最向往的地方——家里绝大部分零食都按照包装从大到小堆在里面。我无比羡慕哥——他连胳膊都不必伸直,随随便便就能拽出方便面或者火腿肠,哼着周杰伦的歌回到房间去,因为那样的高度对我来说根本遥不可及。所以每当馋了,我就只能跑到外婆旁边,拽一拽她的衣角,等着外婆笑眯眯地刮一下我的鼻子说“小馋猫”,之后进厨房从柜子里“变出”世上所有的美味。偶尔碰到外婆午休时,我就窝在美人榻一旁的沙发上乖乖地等,听着外公的安乐椅吱呀吱呀的响,不知不久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一般都已经快到饭点,也就不再惦记遥远的QQ软糖。

再往右边走就能看到放在三色抽屉柜上的微波炉,前面挂着紫色绒质的极软的帘子。外公热菜时我就跑到微波炉跟前,用手指捏住帘子不停去搓。他会配合挤眉弄眼的夸张表情吹一声口哨,看看我又飞快地转头去看在外面布菜的外婆,用手指使劲地点,意思是“趁外婆没发现快点撤了吧”。我就悄悄地笑,直到他把我领出房门,用气声说“小孩子可不要老站在微波炉前”才作罢。不知道究竟是贪恋那帘子的触感,还是单纯地想看外公的“表演”。抽屉柜第一层的最上面是每顿饭都要摆的,画着棕色、蓝色咖啡杯的图样的餐垫。其实放在最上面的原是围裙,只是每次轮到我拉开抽屉时围裙早已被外公外婆穿在身上了而已。我也不在乎这个,一看到外公往厨房走就抢着冲进去,拉开超级沉的抽屉把餐垫拿出来——抽屉的把手是透明的,里面是一个个好看的气泡状纹理——数好了一共六个,再冲出去往桌子上一放, 跪在椅子上一丝不苟地摆,直到每一块餐垫的角度都和外公摆的差不多才满意地点点头。之后又回去等着外婆把筷子放到我手心里,再到桌前像雕琢艺术品一样折腾那四双可怜的筷子。一直到外公将四碗饭都端出来才拉开椅子坐下。

 

后来从外婆那里得知,我刚到南京的日子,她原本将我排在正背对着厨房门的位置,坐在她左手边,方便帮我夹菜。谁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甚至哭闹起来,主动提出要换到对面去。用外公的话来说,我是“从小就爱胡思乱想”,天生就觉得熄了灯的厨房,即便是关着门的,也算是一个未知的通道,会有未知的东西从背后钻出来。只有能看到,能清清楚楚、片刻不离地盯着厨房的门,我才能彻底安下心来。现在想想,兴许是这样看着,想到厨房里发生的一切,那份初来乍到的不安就能被捂热、捂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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