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梦的终稿

昏黄的,仿佛刮着沙尘暴似的天空。或许就是在刮着沙尘暴,或许是回忆中的旧世纪都带着这样褪色照片一样的斑黄,我也不知道这是谁规定的,但画面确实这样的。

北方样式的二层平房围成的窄长街道看不到头。小房的墙皮是深灰色的,脏脏的,好像用过很久的厨余垃圾桶那用刷子也刷不干净的内壁。

一层的顶部有伸出来的雨棚和遮挡,但整栋楼乃至整条街的窗框上没有一块玻璃窗,没有一张窗户纸,都是黑洞洞的大孔。阳光透过胶体似的空气照进去,只能看到金丝一样的光和弥漫在里面的点点尘埃。再往里看的话——那大概是世界上最黑的物质组成的,是黑色的以太吗?

渐渐地有了听觉,感受街上喧哗吵闹,是军绿色的拥挤的海洋。镜头移到了沿着街边踱步的一个人身上,那大概是我吧——两条麻花辫顺着肩膀垂下去,穿着睡前逛淘宝时注意到的红色波点连衣裙——是白色的波点,标题则印着上大大的“复古”二字。而此时这条裙子已经洗得有些发白,麻布似的材质裹在身上。她扶了一下黑框眼镜,踩着到小腿但不一边齐的白色中长袜和有些开胶的栗色搭扣皮鞋,腋下夹着最近在看的厚重的《百年孤独》。

意识一下子飘到她身上——也就是我自己身上。我不知道梦里的意识居然能飘来飘去,现在我在用她的角度看世界——我很迷茫,很惶惑,不知道为什么身在这里。

世界的音量突然放大,街上的喧闹盖过了思考的声音——现在,我终于开始注意街上在动的东西:

红颜色印刷着古老字体的横幅固定在两侧楼上跨过整条街上空,我使劲仰头去看上面贴的字到底是什么,但总是模糊一片,仿佛盖了一层雾一般,隐隐能辨出个“白”字。它们被风吹得飘动,发出鸭子脚蹼划水一般“啪嗒啪嗒”的声音。无数个这样的条幅有规律地每隔几个楼门就悬挂一个,延伸了整条街,使得街道从空中看像一个红色为梁青灰色为柱的软梯。

地面没有地砖,是凹凸不平的黄土,甚至还有几个积水的坑。飞起来的土沾染在我瓷白色的袜子和虽然发旧但还是擦得晶亮的皮鞋上。

而夹在这天地间的,是在缓缓向前移动的庞大部队——一切都是军绿色的——军绿的帽子正中缝着一颗红五星,军绿的棉衣棉裤以至于绑腿,只有鞋是黑色的——黑色布鞋。他们的年龄与我相仿,有人拿着红色小旗,有人举着大的横幅,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大概是在搞什么现在看来有些陈旧的游行吧。红色波点的我就像绿色颜料里偶然沾上的红点,但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跟着他们向前走——以此来显得不那么突兀和奇怪。

此后便是很大的轰隆声,欢笑声,和人类叫喊的声音,地在震动。

 

一辆绿色印着迷彩图案的坦克缓缓开了过来。

 

我没有惊讶于坦克的到来,而是惊讶于我竟然没有惊讶坦克的到来。

坦克上站着一个男生,十七八岁的年纪,像麻杆一样又高又瘦,比起其他人来讲他的左肩上多了一个红袖章——上面好像也印着什么字。他一声一声地大喊,底下的人潮就呼应着欢呼,听了三四次我才完整地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喜欢他就把他剁成蛋白酱!

 

横幅上的字也明晰了起来——“喜欢他就把他剁成蛋白酱!”

我不知道这个“他”是谁,蛋白酱是什么,我只知道他们好像为此很高兴的样子。

就在此时,一个穿这破旧肮脏油腻长袍的中年男人一跛一跛地跑了过来,满脸胡茬,两鬓白斑,只穿了一只鞋,爬上了坦克,冲着正意气风发的麻杆没有情感地大吼道:

 

“你父母被剁成蛋白酱了!”

 

一个类似米其林餐厅摆盘的甜品以ppt的形式映入脑海——一块锥形的白色粘稠状物体依附在白色盘子上,而两侧装点的不是精美甜品,而是人类的头颅与双腿。

 

他们说我是道德模范——这我是不信的。我对自己有非常良好的认知——一个像马奇诺防线的驻军一般守法缺德的人。但就是有人硬是把我拉走,要我去参加什么劳什子颁奖典礼。连那本《百年孤独》都在推搡中落地,精装的书角应声磕出褶皱。

被拉到了一个户外的、类似操场大台阶一样的地方。有很多人,但因为台阶太长了,所以显得稀稀拉拉的。

我被安置在一个女孩旁边,只能看她的侧脸——

她梳着和我一样的发型,大概是时代特色了,只不过她的麻花辫里还绑着彩线,如果有太阳的话一定会照得很好看吧。

仔细打量,一身水红色的连衣裙——是硬朗的领子和麻布;腰间系着蝴蝶结一样的细腰带;白袜黑鞋和丰腴的小腿相互映衬,格外养眼。她的名字里一定有“赤”“红”“绛”之类的字眼,再不济也是“嫣”吧。

她在看《瓦尔登湖》。

“一个红色的人在看一本蓝色的书”,我是这样想的。不过如果在这个年代看这么“颓废”的书,会被打倒的吧?

仪式开始了,一个长得很眼熟的人站在前面关上了不知为何在室外立着的钢结构钢化玻璃窗,然后以领导的气派讲述着道德模范的作用、道德模范的重要性、古往今来的道德模范、道德模范来之不易……

我在前排看到了麻杆。

点到他名字的时候,他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朝前朝后挥了挥手。那眼熟的人介绍道:“他为了革命的胜利,大义灭亲,举报了双亲在家中的反动言论。”

众人鼓掌。

我明白了什么,没有鼓掌,旁边水红色连衣裙的女孩也没有鼓掌,而是继续看她的《瓦尔登湖》。

我有些诧异,因为我以为在座的除我以外所有人都是这样得到的“道德模范”。她见我惊奇,便抬起头微笑着看我。

“这绝不是什么道德模范。”我大着胆子对她说。

她笑了,扬了扬手中的《瓦尔登湖》——那书在我眼中忽闪忽闪像只蓝色光明女神蝶一般,又被用力合上,散发出一些淡淡的油墨香气,而蝴蝶却死掉了。半破的红色油纸包被着书页,而纸上赫然印着是什么语录之类的烫金文字,像是刚刚破茧而出的带着四只眼的蛱蝶,或者是刚刚掉在地上又被风化了十几年的《百年孤独》。

等等,我的《百年孤独》不见了。

正当我想着“《百年孤独》大抵是在异世界寻找自己的孤独去了罢”,那个眼熟的人却挥着我的书一下一下磕到合金玻璃窗的把手上,我很心痛,比司棋姐姐泼了那一碗炖得嫩嫩的鸡蛋时还心痛。随着他一下一下地砸,前排的人纷纷将目光聚到我身上——他们是怎么知道这本书是我的?然后——站起来朝我鼓掌。我不敢回头,但是后脑勺也戳着尖刺一般的目光,好像红色裙子也要被盯到褪色一般。

那个眼熟的人宣布,下一个被剁成蛋白酱的人,是我。

水红色的女孩笑了,赤绿色的男孩疑惑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在听说自己父母被剁成蛋白酱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的表情。

处刑的用具让我吃了一惊——一根料理搅拌棒,一台破壁料理机,一真空瓶的海水,四个鸡蛋和致死量的白砂糖。

原来是要做蛋白酥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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