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终稿

悠悠转醒的我揉了揉眼睛。

阳光从床左边的窗外照进来,白色的窗帘被风吹着,向室内鼓起,床头的电子钟显示此时是早上8:00。自然地打起了哈欠,脸却因为张嘴的动作产生了要龟裂开来一般的生疼。根据过往的经验判断,应该是睡前流下的眼泪在脸上风干的结果,然而我没有半点昨晚哭过的记忆。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暂且将疑问抛到一边,我掀开被子,趿拉着拖鞋走向卫生间。目光落到镜中景象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大脑一片空白。镜中人的左眼,不仅是虹膜,而是整只眼睛,是完全的蓝色,不断地散射出淡淡的荧光。短暂的呆滞之后,我几乎是直接冲撞到了镜子上,不断眨眼、揉眼,后来干脆死死地扒开上下眼皮去看,试图证明这只是睡糊涂了产生的错觉。可是即便在甩了自己一个巴掌之后,也没有任何改变发生。

我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它”降临的第若干天。一切的源头不过是某一天某个人身体的某一部分忽然变成了彻底的蓝色,于是在这一眨眼间世界彻底变了样,几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关在了家里。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诅咒,瘟疫,神的恩赐,或是其他。科学家夜以继日地研究,却没有办法判断“它”是细菌还是病毒,通过什么方式选择目标以及是否存在传染性和致病致命的可能。

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从心底倏忽间蔓延开来,一点点地淹过心室、心房,最终没过了大小动脉静脉,留下揪心的疼。我再也顾不上洗漱,疯了一般跑回卧室,将那扇窗户紧紧地带上,用耷拉下来的窗帘罩的严严实实。所有的光源都被掐断,只剩下电子钟散发着黄绿色浑浊的微光,跳动的数字不时和心脏飞速跳动的节奏重合。原本松垮穿着的拖鞋东倒西歪地躺在卫生间的瓷砖地上,我无暇去理会,又飞奔进客厅重复了关窗关门的动作,直到房子里完全分辨不出日夜晨昏。说不清这样做的理由,可能只是遵循了想要躲藏的本能。

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我扶着放在客厅正中心的沙发喘着粗气,一圈圈地扫视四周,只觉得天旋地转。看到面前的“大屁股”款式的电视机,赶紧抄起遥控器,用劲地摁下开关。屏幕上出现的是这几天唯一收看过的新闻频道,女主播字正腔圆地重复着奇怪的音节,播报着我似乎之前就知道的信息:生命体之间没有传染性,被感染的途径、原因统统未知。太阳穴有规律地刺痛起来,主持人的声音逐渐像在水中晕开的颜料一样模糊起来,我不禁闭上了眼睛,尝试遁入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突然响起。我猛地从先前的晕眩状态中清醒过来:每天上午九点半,物业的工作人员都会送来当天的报纸,其中不乏有住户在抱着侥幸心理开门后被发现,送到 那些医院去。仅剩的没被封锁的论坛上甚至还有说法道,被检查出的感染者其实都被移送到了某个实验室中,只进无出。曾经我还怀着悲悯想,每一份送达后未来得及被阅读的报纸都应该算是一桩惨剧;只是当这份仿佛挥舞着镰刀抵达我门前时,我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挣扎。开门?既然到目前为止都证明被感染并不致病致命,比起这样去到那些连物种都分辨不出的专家的手下,或许不如待在家里钻进被窝。

不开门。艰难地做出选择之后,我一动也不敢动,保持着原本蜷缩的姿势,甚至将呼吸变得不能再轻。屋子彻底安静下来,除了电视的报道声源源不断地倾斜出来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过了这一个多小时,新闻似乎转为了报道先前地热能开采的最新进展,我紧绷的神经被这不合时宜的播报弄得愈发烦躁。敲门声在这样的空间里回响,分外的诡异且响亮。良久,终于听到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嗓子眼里僵持已久的那口气才总算松了劲。

正当我随即放松下来时,新闻的播报声突然变成了尖锐刺耳的杂音,伴随着屏幕上的“雪花”,又让我慌乱了起来。无论怎么按下关机键或者其他的按键,这台脱离了天线掌控的机器都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尖叫着。怀着恐惧与怒火,我将遥控器狠狠地向地上砸去,装有电池处的外壳都脱落了下来,脆生生地在地板上弹跳。然而正是这一摔,电视竟安静了下来,只是屏幕上变成了不知名的频道,我瞪大眼睛仔细地瞄,却甚至没有找到台标。画面变得异常清晰,单单是看过去就会产生要被吸进去的幻觉,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屏幕彼方的蓝色。

蓝色——我瞬间敏感起来,定睛一看,画面展示的约莫是儿童手绘本画风的一组连环画。此刻画面的左下角标着歪歪扭扭的数字“1”,主体是无数台棕色的大型机器,无数条长臂伸进地表深处;我总觉得莫名眼熟,或许是因为它们长得实在太像挖掘机。几十秒之后画面有了新的变化,同样充满童稚的数字“2”旁,依旧是手绘的一片深灰色洞穴壁,上面嵌着星罗棋布的蓝色荧光,交响辉映。自洞穴顶部伸下来的,隐约能看出来是先前画上的机械臂。

自从听到敲门开始就未平复的心跳开始了新一轮的加速。我用仿佛能穿透屏幕的炙热目光死死盯着这幅漫画,久久才明白对机器的熟悉感的来源——最近总是播报的地热能开采现场,采访中工作人员驾驶的机器和这画中的几乎一模一样。生怕屏幕在不注意的时候切换,我来不及去想二者之间的联系,更来不及去想为什么电视上会出现这些,急忙把注意力集中回去。奇怪的是,画面似乎在刻意等我一样,在我彻底回过神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切换到了第三幅。我径直扑到了电视机前:无数团蓝色的荧光接近人体,紧接着伸展出密密麻麻的植物根系,与各处红、蓝色的动静脉连接,融入身体,再直接集中在一起钻出皮肤。虽然笔触幼稚,且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场景却异常鲜活。思维像陡然掉到地上的毛线团,四散纠缠,太阳穴又阵痛起来。我的大脑里闪过无数个问号:这就是真相吗?真的存在这样入侵人体的物质吗?这难道符合科学吗?专家们是根本没能发现还是故意隐瞒了“它”的来源和作用方式?然而这些撕心裂肺的疑问统统浮现并消失后,留下的只有一个念头:我们播种自然,于是自然也向我们播种。

我再也没有了支撑身体的力气,一下瘫倒在地上,胃里翻山倒海,食道里的苦涩呼之欲出。电视机的画面悄然转回了新闻,而我的视野也已然模糊。恍惚间,我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座地下洞穴,目睹着无处不在的蓝光将我裹挟,直到左眼的光芒成为它们其中的一员。在我的呼吸即将被抽离时,敲门声、救护车声、电子钟的闹铃声同时在耳畔发作起来,幻觉震耳欲聋。我的身体就这样在诡异的共振中慢慢消散。黑暗彻底在眼前降临前,我最后意识到的是,自己的脸上早已布满了半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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