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邯郸之梦的终焉

“殿下,请您自便吧。”那个仆人皮笑肉不笑的叉着手就退出了堂门。

我很纳闷。于是我继续绕着这个庭院前面的小小寝室——坐北朝南的寝室。它的每个地方都那么的可人:陈旧的木头经纬相合的格栅窗子,和它边上那扇门——非常深,有好几层木框层层镶嵌在一起,不免让人倍觉深邃、然而却没有该有的压迫感。因为没有门扇,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随着景色进来的是乳白色的阳光,照着空气中纷飞的微尘。窗边挂着橘粉色的薄纱,也被刺破窗棂透进来的阳光照着,反射出亮彩的色影,映照在对面的墙上,好似从冰雪初融的地底飞出的粉色的胡蝶,一动不动的成群停在桔黄色的墙壁上。

我努力的冷静思考着面对的情况: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也相当于安西之于唐,陆奥之于日本,占婆之于林邑,单单大岭之于高丽……如是如是,在我的脑子里混成一团……这样的遥远的地方有敌人来侵犯了——而我,一个被所有人称作“殿下”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就要担负起远征的大任。想来如果我此时可以冷静思考,一定会和倭建命东征之前一样,抱着此去不返的悲凉情怀吧。但是,但是——我尚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

然而这样谜一般的气氛似乎像是某种水烟、鸦片一样的东西,使得我此时完全没有亢奋的感觉,呆呆的立在原地。我又看了看庭院。院子里的景色模糊了起来,模糊的不够真实,真的有如雷诺阿笔下的油画。我可以看到在乳白色的、清朗的阳光下有着墨绿色的柏树丛、汉白玉铺就的水池、和橘皮里侧一样颜色的,夯实了的黄土地,还有远处灰蓝色的山岭。这景色让我想到了远在——我此时也许本该在的地方的——千里之外的地中海。蒸腾的雾气让地面变得更加摇曳晃动而模糊了,以至于让我怀疑是不是我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层动态的白翕。

因为太过于眩晕,我不得不暂且回过头来,落眼于墙角以缓解这不平衡的感觉。这屋子的各处都堆放着很多我根本看不清的稀奇古怪的物件,乃至于在我眼中,此时此刻,它们只不过是一堆被透过橘粉色纱帘的阳光所泼染的色块罢了——紫色的,二蓝色的,青色的和木色的。也许外人见了也会以为这是某个商人的居留所……毋庸置疑,但是这是我的房间。那张床——那张铺着白地碎花床单的床可以证明,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但奇怪的是,这张床如若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具象的投影,竟然会是如此的不协调,只有它一个要从这慵懒的气氛里跳脱出来,飞走了。因为这个,我变得更加不安了起来:我时时刻刻都该留意着的物件在我的眼里居然成为了一个不该存在于此的怪物。

谢天谢地——也许我更应该感谢这位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头短发和柏树在阳光下的颜色一样的少女,我的理性终于被从地底的胡蝶与飞行的床那里拽了回来。我并不知道这位个头中等、只用一条布单遮住身子的、皮肤就好像从江户川乱步笔下诞生的一般雪白光滑的少女真正叫什么名字,又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我的脑子似乎早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应有的答案,恭敬地用上好的色纸与松墨抄写好,呈在我的眼前。我支支吾吾的开口向她打了声招呼、依然没能看清她的脸。

“听说你就要去打仗了。”她的语气似乎异于常人的平和和沉着,但在此时的我听来振聋发聩,几乎抑制不住爆炸的思维。

“是的。”

“我想,你去的话,就回不来了。”

“是的。”——我居然鬼使神差的胆敢预测自己未知的未来!——但为什么我要表示赞同呢?

“你可知我还深爱着你?”

“是的。”——我的老天爷啊,我几乎要喊出来了——我已经在心里喊出来了。如果我不能够从嘴里吐出来荒唐的、肆意揣度对方的话,就该闭上嘴巴才是。但问题在于,我为什么会那样想?抛开我已经被染成橘粉色的、扭作一团的大脑不顾,我此时感到她仿佛金堂上的某位菩萨或是上人的立像一般高大而不可侵犯,似乎此时多说出一句妄言都是莫大的罪孽。

“那很好。——很好。”我依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觉得她此时是噙着泪水的。我真希望此时我能够跟着蒸腾的雾气上升到高高的柏树的树梢上,再往上,往上到天安河的下面,然后重重的摔向地面。我已经无法再承受脖颈之上这颗头颅的重量,于是使出双腿仅有的力气走到床边,躺在白地小碎花的雪原上面。

一阵槐花落下,像是什么东西重重的砸下来,却又无比轻柔的落在地面上。风从窗外拂过,在树叶之间穿行和抚动,树梢倏地翘起又落下,拍打着窗棂的边缘,在风中摇曳着。不时有纷飞的鸟儿在树梢栖息又飞走,整个树冠为此沙沙作响。于是风慢了下来,和乳白色的、明亮的阳光一同吹拂,将丛丛树叶吹开一个角落,送入一片轻薄的雾气,然后飞散在远处的柏树林中,留下树叶归于平静。我似乎已经完全理解了这种忧郁的来源,并且试图掌控、或者只是同化它……然而我终归是失败了,现在我已经完全沈没在忧郁的雪原中了。

“殿下——?”

那是小吏的声音吗?

“殿下!——亲王殿下!”

哦!

那是泥土的味道,很明显的,那是泥土的味道。我极力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巨石。

破天荒的,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扬尘浸润了的天空。那是春日的天空,白色的,并不带一点儿蓝色。——要么是阴天,要么就是我的眼睛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的眼前已然染上了一层血红——我刚才是怎么辨别天空的颜色的?

我举起手来,那上面还是血液的颜色,以及泥土——以及枯萎的草根——以及鱼袋上剥落的皮革的碎屑。身下的也不是忧郁的雪原,而是带着身体的温度的、冷酷的黑土地。

“殿下!——”那个声音在我的耳朵边上不停的嗡嗡回响,发展成了噪音的程度。这个噪音和身边影影绰绰的人群互相呼应,形成了一股把我死死的压在地上不得动弹的强大力量。但是我要站起来:没有人这么告诉我,只是我突然从心底里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恐惧,似乎如若我不在接下来的一秒钟站起来,就会违背迄今我坚守的所有道德、理性和慈悲的底线,甚至造成更严重、更悲剧性的后果。——到此时,我也不得不接受“亲王殿下”这个看起来傻透了的无谓的称号。

刚才的事情难道是梦吗?如果不是的话,我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现在地中海式的花园和清风吹过的柏树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我一人——还有周围零零散散的,身披着板甲或是棉襖甲的战士,在棕色和灰色的烟雾之中停滞着。我还躺在地上——甚至听得见周围士兵的脚步声:那是我的士兵吗?是敌人的士兵吗?亦或者,我本来就不统领任何人,也不曾征伐过任何人?

有人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起疼痛不堪的头张望,那是个士兵,一个穿着“文明开化”的棉甲的士兵。他的面孔我看不清,声音也根本听不清,但能听得出来非常的焦急。我不知道他是想要让他们的“亲王殿下”速速乘胜追击、亦或是因为损失过半,想要撤退:我不得而知。想要知道,就只能起身来。这对依然沉浸在忧郁雪原的温柔乡里的我无疑是个大打击——然而我不想就这样坐以待毙。我需要想个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我试着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对于温柔乡的恐惧已然战胜了丝丝缕缕的疼痛,纯白色的天空似乎也已经染上了血色,这更加叫我胆寒。我对脚下这片土地的依恋可以说完全不存在,于是我在这里停留的任何一分一秒都显得是对生命的浪费。我想要逃走。

“可是,您不能后退。”

“我为什么不能后退?”

“您是征伐〇〇的总帅。”

“那是谁规定的?”

“不……从来如此。”

我终于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于是周围的雾气也散去了大半——我的身旁还有数百名拱卫着的战士,全部穿着黄色、红色和白色的棉甲,像是那些被阳光的射线划开、破碎在天幕上的霞光一样,却于此时的我来讲无比刺眼,我不得不微微地把眼睛闭上。即便如此,我的脑海里却依然对那样可怖的情景挥之不去——我就要驱使这些可爱的人们,去前往遥远的远方——亦或者就是我现在所站立的这片黑土地上的——那些隘勇线上,砍断图腾柱、剿灭那些我从来没有交谈、握手乃至于目睹过的异族的人们,以及他们的雪原、黑土和霞光。我不由得颤栗着,似乎从地底下生出来了无数的根系,把我层层缠绕起来,拖入深渊里去。

“但你需要抬起腿来。”

“走几步,没病走几步。”

嗯,孰知非此。我抱着必死的心态再次睁开眼睛。如此我终于可以看见雾气的对面,地平线上远远的一片照叶树林——那是柏树的颜色。柏树的青绿色。我仿佛已经解体了、变得冰凉了起来。但这种冰凉的感觉给予了我莫名的勇气,张开龟裂的嘴唇说话。刚刚发动下颌那几块小小的肌肉的瞬间,我就感觉到了嘴唇表皮裂开的刺痛扎入了大脑——但我没有吭声,不如说吭声只会壮大疼痛的势力——也没有颤抖。

“鸣金。”

“您说什么?”

“鸣金——”

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下来。照叶树林之上的那一片可怜的晚霞在我的视线里逐渐萎缩,最终,最后一丝橙红色的溪水也从云朵的手指缝中溜走了。

北国的秋夜毫无疑问是寒冷的。阵阵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来的冷风吹拂着我的脸孔,在上面烙上一层又一层寒气的外壳——这些外壳像是翻起的油皮、凝固的灰尘、干瘪的虫茧……但我在这样邋遢的外壳层层包裹下,却感觉在摇摇晃晃的马背上,也算是可以稍微安下心来一点。周遭的士兵们有几个举着火把开路,那一团团燃烧舞动的火焰在漆黑的幕布上绣上了摇摆的金花,倒映在掩藏于肮脏的睫毛下的我的瞳孔里。这样的火光恰恰让我直到“下令”鸣金收兵之前的那些漂浮在乳白色的空气之中漫无目的游荡的最后一点灵魂安定了下来。虽然秋风依然凛冽,但我还是难以抑制胸中被这飞舞的火焰添上了一丝焦炭香气的夜风吹得温热的心思,抬起头来仰望那黑中带靛的夜空。正所谓“飞马当空、银河斜挂”,在夜空中忽闪着流淌的、广袤的银河两侧,最显眼的却也不外乎牛郎、织女,散射着凄清的白光,把周遭的夜幕晕染上一层薄雾。我忽然感觉胸口一紧,却又不愿意低下已然抬起的头——我想多看看这片星空,在这茫茫北国的林原上松散的兵队到达什么有人烟的驿站之前。

我几乎快要被自己呼出的热气、马匹喘气的声音和周遭人群的脚步声给融化在这片黑夜里了。我再一次看到那些篝火的时候,我的灵魂似乎一瞬间就从这副躯壳之中飞驰而出,飞向此时极北的更北,极南的更南,极东的更东,极西的更西去,飞到那些绝无将竹书和宫舍引以为豪的人民征伐脚步的地方去。那些地方的这样的夜晚,一定也有此时此刻这样可爱的火焰、摇动在夜幕下,映照着的是淳朴的男人和女人、还有那些宛若清水中诞生的孩童的稚嫩的脸。——想必此时,也只有此时,我才敢说这些我“麾下”的战士们,他们在火光摇曳下惺忪的脸庞,才算是和我灵魂之深处映照出的那些男人、女人、孩子的脸相称,于是也变得可爱了:让我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这火可爱,还是这人可爱,亦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想起了那所谓寝宫庭园里的柏树,还有那柏树色短发的少女。孰知被我用怜爱的目光审视着的这些可爱的人们,他们的记忆之中有没有一片故乡的柏树?他们的记忆之中有没有一个柏树一般的少女呢?

如若能弄懂这个答案,我也许心甘情愿放弃这个没有任何用处的“亲王殿下”的名号,虽然我尚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从前的何时睡过去了,现在的黑夜,摇晃的马匹和火把都只是邯郸一梦——我真的希望是那样。亦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我想改变它,自极北的更北、极南的更南、极东的更东、极西的更西改变它。但是我又想:如果我此时睡过去了呢?——然后我就嘲笑了自己一下:睡过去了岂不是正好!再做一个邯郸之梦,在梦里再见一遭可爱的人,不论他们之前如何的直呼那些我不想听到的名字。就这么一遭一遭的见下去。惟知这是梦,所以才要真活。

“惟知这是梦,才要真的活。你们,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吧!”从我的喉咙深处涌上来这样一句话,似乎是说给身边的战士的,也似乎是说给自己的。

 

 

 

虽然可能大概也许确实需要一个“像是结尾的结尾”,但我觉得实在写不出一个“像是结尾的结尾”。如果因此让文章略有失色的话,可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回过头来说,梦的故事,留下白色模糊样的终点,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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