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眼体验

小贝跌跌撞撞的旅程在北楼下沉剧场后面的空屋子里结束,于是眼罩轮到我的头上。

意料之外,小贝没有用手扶我,大概是前方空旷,怎么走都不至摔成伤残级别。于是我只好按照记忆里的来路,试探而大胆地往前走。

右手摸到一面墙——触感像是白色墙皮。然而在印象里,来的路上我的左手边——也就是现在的右手边——并没有一面墙。再往下细思不免毛骨悚然,于是想到,“史铁生是‘扶轮问路’,但上天并没有剥夺我的双腿——虽然现在剥夺了我的视角——那我只好‘扶墙问路’——字面意思。”

 

睁着眼睛来的时候,看到下沉剧场黑着灯,里面有一个人在弹钢琴。磕磕绊绊,仿佛拖延时间,导致一曲至今还没弹完。于是睁着眼睛听了前一段,轮到我闭上眼睛,再听接下来的又一段。当下这一段弹得比较熟练,所以能听出旋律,所以很好听。

 

隔断下沉剧场和后面空间的门有的开着,有的关着。于是钢琴的声音时大时小。像是置身一个错综复杂但四通八达的洞里——不过大多是死胡同——时不时有钢琴声从未知的某个通路里冒出来吓我一跳,我来不及猛地回头去看,它就又赶紧钻回洞里,不知去向。

 

脚底下是轻飘飘的。像踩在厚棉被上。像是大病初愈者的症状:脚步虚浮。

 

然后右手摸到了来时我让小贝摸过的墙,摸索之中顺便关掉了一盏灯(灯的开关在墙上)——可惜随后又被我打开了。真是没有童心的大人。

 

走出北楼的过程与前相比并不顺利——主要是被玻璃门堵住了。用手来来回回地试探,往左往右,总是连成一片的玻璃。于是接着向旁边摸索。

本以为这回便能摸到空气了(打开着的、通向外面的门)。意料之外,情理之外,居然摸到了“墙角”——我被困住了。

离奇。

后来才慢慢发现,门是向里打开的,正好与旁边没打开的门扇夹成直角——正好足以困住蒙上了眼睛的我。

残疾人——至少是盲人——眼里的困境、绝地,在正常人看来,大概只是水泥板路上的一条不值一提的裂缝。

步履蹒跚地摸索,或者大步流星地迈过,居然只是上帝的一念之差。

 

走出北楼的门,脑海里想象过的暖风终于实在地吹在了身上。

这一段路走得过于顺利。于是总觉得,眼前合该有个深渊,戏谑地,等着瞧我欢欣鼓舞着掉下去。

无灾无难的时候,总要在心里绷上一根弦,觉得应当“居安思危”,然后“未雨绸缪”;等危难真正来临的时候,却教人“活在当下”,少把宝贵的时间精力用来打算虚无缥缈的未来。

居然把两边的道理都占上了。真不讲理。

 

犹浑不禁对未知的胆怯。我于是聊胜于无地睁开眼睛。

看到阳光透过眼罩照进来,像透过了两层皱皱巴巴的糖纸。

“金光闪闪”——如果还能允许我使用这个在小学二年级就被淘汰了的成语。

 

终于摸到了一把椅子的椅背——是中庭独有的、假藤编的圈椅。

中庭,一个夏天被我嫌热、冬天被我嫌冷、春秋被我嫌不干净(会落上灰尘)的地方,待我蒙上眼睛,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让我感到熟悉、从而能从中获取安全感的存在。鬼使神差,我只想着:我要在这儿坐一下。

一圈椅子的中间,在印象里,应当是围着一个玻璃面的桌子的。然而几经试探,居然未果,只是来回在两把椅子之间打转。

“那就算了。”我想着。

 

我坐下了——事在人为。

再尝试伸手探索桌子的所在,果然摸到了——造化弄人。

玻璃桌面摸起来黏黏糊糊,显然是很久没人用过了。我想应当是积了一层灰之后下过一场雨——未经允许便让灰尘就此安身。或许这样的过程还循环往复过几轮,于是灰尘越积越多。

应当会形成村落。一小撮一小撮的灰尘——和着雨水——“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如果越积越多,事情大抵会变得稍加棘手——发展出商业,还有国家,然后有国际组织——“‘在9月被固定下来的灰尘’利益联盟”。

——神经病啊。

 

 

一直睁着眼睛。

时而感觉自己透过眼罩看到了闪过的阴影。

急忙伸手试探。

百分之百落空。

像是《哈利·波特》电影里的摄魂怪,飞快地从我眼前飘过,然后在我的头顶等待我继续顺利走过一小段路,接着再次在我眼前飘过,好观察我诚惶诚恐、畏畏缩缩的样子。

 

被一双人手隔着皮肤衣滑溜溜地摸到了胳膊。

毛骨悚然。

大概是小贝的一个恶作剧,让我碰上了另一组的另一位蒙着眼睛的阿库。

这不禁又让我毛骨悚然。

只要比众人多一双“眼睛”——或者也可以以某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闭上”众人的“眼睛”,而后以权威的姿态把隐蔽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的恐惧逐一揭示,就能拥有让无知的他们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的绝对力量。

 

摸到了楼体扎手的外墙,然后是上了一层漆的铁质水管。

本来就没有方向感,“蒙眼”的操作显然是雪上加霜。于是我一直在内心盘算,自己到底走在哪里。

然而,不论睁眼还是闭眼,谁知道自己是走在了哪里?

孔子不知道所谓的“历史的车轮”要从分封走向集权;苏轼不知道他自认为的几句无所谓的小诗差点引来杀身之祸;文天祥年少悬梁苦读的时候,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用毕生的学问写出来了一句流芳千古的“人生自古谁无死”。所以,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在哪里呢?

我以为自己走在从南门走进学校的那条大路上,却马上被小贝引入图书馆(从北楼对面的大门)。仿佛众多井底之蛙的其中之一,刚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下一秒便被告知:没想到吧,外面还有山河湖海、万里云天。

于是我有点难过。

于是我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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