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里(大作业终稿

黑夜偷了我的安眠药,
把它磨碎了倒入城市的浓浆。
于是鼾声四起,
我却彻夜难眠。

(一)
程阮晚上收拾完屋子,在床上摊成大字形,心里不断打着鼓。刚才借着酒劲儿跟父母夸下海口说,等春节回家有大事宣布。
再敷衍了事肯定过不去,程阮自己也清楚。去年春节因为被展轩告知“我下周要结婚啦”,而一气之下胡乱买了火车票飞快逃离——试问天下哪个父母不会伤心?当时用工作的理由搪塞下去,现在该怎么办呢?难不成举着辞职信回去告诉父母,自己被公司裁员了,所以以后能一直呆在家乡江苏?古板的父亲不打断他的腿才怪。“出去混又混不出什么名堂,现在碰壁又要回家,算什么男人!”程阮为自己的脑补深深叹口气,他爹估计真会这么说。
差点趁着酒劲说出自己是个同性恋的事,程阮再想想还是打哆嗦。为什么会脑子一热说出这样的话呢……其实,只是不想那么快挂断妈妈打来的电话。已经有一年没回家了,说不想念是假的。一个从小到大生活着的城市,谁能说走就走啊。要不是因为那个,那个对我太好害得我爱了好久的展轩!
程阮借着势头,鼓起勇气往地上砸了个酒瓶子。不管筒子楼下泼妇开窗传来的大声叫骂,还有防盗门外走廊里明显被吓一跳而弱下去的打牌声。“这玻璃瓶的一块钱,我今天就他妈不要了!”
他恍惚着眼,又想起自己当初在江苏跟展先生合租的日子。他们总爱黑着灯一起看《动物世界》,展轩最喜欢指着企鹅把自己同伴拍下水的镜头哈哈大笑,差点把肩头摇摇欲坠的程阮震精神。程阮熬不得夜,困得虚了眼。他用无焦距的目光盯着展轩,说要不咱们直接睡吧。
展轩闷笑着说:“很有趣啊,你不喜欢?那你先睡吧,我调小声。”程阮用被子蒙住头,躲在缝里悄悄看那个被电视光照亮的人儿。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展先生到底是心里曾有过他,还是本来就不拒绝别人的任何好意。要是真的有过他,又怎么会瞒着程阮这个明面上的室友,不声不响敲定结婚的事呢?渣男,一个骗着我感情的渣男!程阮越想越气,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反正已经远离了那段自欺欺人的感情,让他跟他的新婚妻子百年好合去吧。程阮撞向枕头,忽略老旧床板吱呀的声音。用被子蒙住头,隔绝走廊外面打牌女人们的尖利嗓音。仿佛这样就能安抚内心的杂乱。
一觉睡到半夜三点,他开始睁眼无所事事的翻手机相册。除去工作文件的备份图片以外,就是自己去年离开前最常拉着展轩一起的合照。那时候可真傻,就这么往前凑着奉献自己。一圈看下来,最近的一张家庭合照已经是三年前大学毕业的时候,自己被学校摄影师拉着不情不愿拍的……
手机“叮”的提示音响起,程阮顿了顿。点开微信,发现是父亲发来的一条语音。
“儿子,今年回来过年吗?晚上挂电话之后,你妈念叨半天呢。去年专门给你包扇贝肉的饺子,也没吃成。晚上你妈切油菜还抹眼泪,要我说,现在的转基因就是不行。连油菜都和洋葱一样辣……”程阮鼻头一酸,眨眨眼。
“回来一趟吧,儿子。回来过个年,让爸看看咱家小兔崽子瘦了没有。”
程阮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和展轩一样,明知道别人爱自己,却没做出应有回应而安心享受的人。他猛地弹起身,从床上爬起来。
伸手围好那条收拾房间时候偶然找出的妈妈织的丑丑红围巾,和没穿好的衣服一块翻腾着,揣上身份证就走。跑去门口的一路跌跌撞撞,踹碎了几个酒瓶。
深夜坐着出租疾驰在去往火车站的高速上,程阮心里想着——一辈子就这么短,能做几件疯事呢?要说把我不顾一切逃来北京的做法归为第一件,那么现在或许正在第二件的路上。挺有意思的,年轻时候的疯狂事,前两个就这样特别。
他从承载了一年记忆的北京跳出,又奔赴家的方向。铁轨边的树木和星辰抖擞着向后跑,前方等待他的是黑夜破晓后的朝阳与温暖。

(二)
柳垣总说,城市的地基是一头巨大的老虎,她常能听到它在沉重地喘息,因为它已经承载不下人类无休无止的爱恨。

有人猛地把窗帘拉开,外面夕阳直射进柳垣的眼睛。虽然及时抬手挡光,但还是被刺了一下。那个拉开窗帘的中年男人把一叠资料拍在桌子上,对她说:“多晒太阳,有利治疗。”
柳垣放下遮阳的手等着他,说出半年来每天都在说的话:“我急着走人。”她的语调像是面前那杯快放凉的自来水一样半生不熟,激得男人心头火起又不得不压下。“你是我的患者。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就什么事都没有!”他对着窗户的反光整理一下领带,又背着手走出去。摔门声和沉重的落锁暴露他每次应付柳垣的时候其实都做不到一个医生该有的心平气和。
她知道接下来又要有一群老男人和老护士来查房,对着她递交上去的一份又一份出院申请做争论。——无聊。柳垣边吞下晚饭边想,这可不是我爱了一辈子的浪漫。
指针朝向七点半,那群穿着白大褂的动物又迈着步子走进来。外面太阳全掉下去了,黑暗顺着窗帘渗进屋内。她只想躺着装死。
“柳垣现在的妄想症还非常严重,虽然看上去温文尔雅,但保不齐做出什么反社会举动。”
“你个老东西,在小姑娘面前说什么呢!怎么就不能出院了,不就是记忆错乱吗?”
“我记忆没错乱,我现在已经好了。”柳垣忍不住瞪着眼睛插话,“我知道自己入院时候哭喊着找的那只老虎——我的宠物——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我发誓自己从来没有非法饲养野生动物。我知道老虎是臆想出来的,我跳楼那天听到的异响不是子弹上膛和动物搜捕队,而是踩空的老旧楼板和救我的消防队。您的治疗很有效。”说完还举起三根手指,仿佛要增加这番话的可信度。
“你看吧!”一个白大褂动物指着柳垣说,“我就说她能出院了。”
他怕小姑娘还有不知道的后遗症存在,于是翻着档案张嘴试探柳垣:“其实,人在遭受巨大打击的时候容易选择性遗忘。上面写着你有一对自私自利的父母,”他翻过去一页挑挑眉,“他们会在客厅举着你的日记本边笑边大声念,还会为了你内心阴暗面的滋生原因到底是爸爸还是妈妈而大打出手。”语气温柔的像是安慰,虽然内容与其大相径庭。
啧,您倒也不用了解这么详细。柳垣悄悄翻白眼。
“后来父母离婚,你心里更孤独。所以会臆想出一只能够保护你的猛兽在身边。孩子,不要为了这个自卑。你会好起来的,出院以后记得吃药。再不舒服的话,就回来找叔叔。”
她使劲点头,生怕医生们后悔——半年心理治疗,每天吊水吃药。看着外面上了大挂锁的窗户和门,没病的人也要被憋出病了。她最开始还想反抗,最后得到的待遇就是被五个护士压着打镇定剂。后来柳垣就学乖了,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全憋在心里。“你们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反正我没病。我的老虎才不是宠物呢,你们这群丑陋的人。”
柳垣在他们离开病房之后飞快收拾包裹,单肩挎着走进外面的黑。身边跟着那只十七岁时候就坠入爱河的老虎,它一直在呢。刚才医生们热热闹闹讨论的时候,它就在旁边张着嘴对医生们大吼,仿佛要彰显自己的存在。
走近地铁口是一阵热风扑在脸上,夹杂着城市的肮脏气息。老虎进了地铁也乖乖的不叫,只是用胡须蹭着柳垣裸露在外的膝盖。“别这样,”她小声说,“只有我看得见你,等会又要被当作精神病送回去了。”
之前的房子因为差点死人,房东早就收回去了。现在只能回那个高中时候的小家,只是走在星月铺撒的路上还能会想起父亲喝醉之后对她撒气的嘶吼,闷热房间里唯一那扇小窗户隔绝了年少的梦。老虎跟在柳垣身后,她躺上床,它就也趴在边上。
在黑夜里叹口气,抱紧身边那只巨大猫科动物。小时候她害怕父母离婚,总要做出大人会喜爱的模样。后来自由了一阵,没多久又被关进那个表面光鲜的白色房子。结果一群自以为是的人连老虎的存在都不肯承认。努力表现出自己值得被信任,她整整用了半年才逃出来。
但现在柳垣什么都不在乎。做个上上下下都不觉得碍事的人,也算是善始善终,继承了自己的衣钵。活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陪着那头会永远活下去的老虎,那就一起活下去试试吧。
她知道,从此自己会很普通,也会被迫普通。脑子里塞满秩序与规则,工作日就卖命,周末了就和老虎呆在一起。时常骗骗生活,也骗骗自己。等待自然死亡,就叫一生功德圆满。
她还能在梦中和老虎共舞,看天空眨着黑夜的眼睛。
夜晚,是柳垣一生最鼎盛的模样。
她不愿走到光下,她只想与浪漫在暗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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