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里

黑夜偷了我的安眠药,
把它磨碎了倒入城市的浓浆。
于是鼾声四起,
我却彻夜难眠。

(一)
程阮收拾完屋子,在床上摊成大字形,心里不断打着鼓。刚才借着酒劲儿跟父母夸下海口说,等春节回家有大事宣布。
再敷衍了事肯定过不去——程阮自己也清楚,当初因为爱了几年的室友告诉他要结婚了,而一气之下连夜背包逃来北京的举动着实伤透父母的心——现在又没头没尾说什么“宣布大事”,给两个老人家那么多希望干什么!万一又失望,他可再看不得母亲一个人在厨房边切菜边掉眼泪。程阮借着势头,鼓起勇气往地上砸了个酒瓶子。不管楼下泼妇开窗传来的大声叫骂,还有筒子楼走廊里明显被吓一跳而弱下去的打牌声。“这玻璃瓶的一块钱,我今天就他妈不要了!”
他恍惚着眼,又想起自己当初在江苏跟展先生合租的日子。他们总爱黑着灯一起看《动物世界》,展轩最喜欢指着企鹅把自己同伴拍下水的镜头哈哈大笑,差点把肩头摇摇欲坠的程阮震精神。程阮困得虚了眼,说,要不咱们直接睡吧。
展轩闷笑着说:“很有趣啊,你不喜欢?那你先睡吧,我调小声。”程阮用被子蒙住头,躲在缝里悄悄看那个被电视光照亮的人儿。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展先生到底是心里曾有过他,还是本来就不拒绝别人的任何好意。反正已经远离了那段自欺欺人的感情。程阮又用被子蒙住头,隔绝走廊外面打牌女人们的尖利嗓音。
他漫无目的翻着手机相册,发现里面连一张家庭合照都没有。所以,他和展轩,居然都是那种明知道别人爱自己,却没做出任何回应而安心享受的人。程阮猛地弹起身。
他从床上爬起来,围好那条妈妈织的丑丑红围巾揣了身份证就走,跑去门口的一路上跌跌撞撞,还踹碎了几个酒瓶。
程阮继上个最疯狂的事——连夜买车票来北京——之后,又干了件一样疯狂的。他从火车站台开始奔赴回家的路,路边的树木和星辰抖擞着向后跑。
挥舞辞职单跟明显被吓到的父母大声说:“宣布大事!我回来了!”

(二)
柳垣总说,城市的地基是一头巨大的老虎,她常能听到它在沉重地喘息,因为它已经承载不下人类无休无止的爱恨。

有人猛地把窗帘拉开,外面夕阳直射进柳垣的眼睛。虽然及时抬手挡光,但还是被刺了一下。那个拉开窗帘的中年男人把一叠资料拍在桌子上,对她说:“多晒太阳,有利治疗。”
柳垣放下遮阳的手等着他,说出半年来每天都在说的话:“我急着走人。”她的调调像是面前那杯快放凉的自来水一样半生不熟,激得男人心头火起又不得不压下。“你是我的患者。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就什么事都没有!”他对着窗户的反光整理一下领带,又背着手走出去。摔门声和沉重的落锁暴露他每次应付柳垣的时候其实都做不到一个医生该有的心平气和。
她知道接下来又要有一群老男人和老护士来查房,对着她递交上去的一份又一份出院申请做争论。——无聊。柳垣边吞下晚饭边想,这可不是我爱了一辈子的浪漫。
七点半的时候,那群穿着白大褂的动物又迈着步子走进来。外面太阳早就全掉下去了,黑暗顺着窗帘渗进屋内。她只想躺着装死。
“柳垣现在的妄想症还非常严重,虽然看上去温文尔雅,但保不齐做出什么反社会举动。”
“你个老东西,在小姑娘面前说什么呢!怎么就不能出院了,不就是记忆错乱吗?”
“我记忆没错乱,我现在已经好了。”柳垣忍不住瞪着眼睛插话,“我知道自己入院时候哭喊着找的那只老虎——我的宠物——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我发誓自己从来没有非法饲养野生动物。我知道老虎是臆想出来的,我跳楼那天听到的不是子弹上膛和动物搜捕队,而是踩空的老旧楼板和救我的消防队。您的治疗很有效。”说完还举起三根手指,仿佛要增加这番话的可信度。
“你看吧!”一个白大褂动物指着柳垣说,“我就说她能出院了。”
最开始拉窗帘的心理医生翻着档案张嘴安慰柳垣:“其实,人在遭受巨大打击的时候容易选择性遗忘。上面写着你有一对自私自利的父母,”他翻过去一页挑挑眉,“他们会在客厅举着你的日记本边笑边大声念,还会为了你内心阴暗面的滋生原因到底是爸爸还是妈妈而大打出手。”
啧,您倒也不用这么详细。柳垣悄悄翻白眼。
“后来父母离婚,你心里更孤独。所以会臆想出一只能够保护你的猛兽在身边。孩子,不要为了这个自卑。你会好起来的,出院以后记得吃药。再不舒服的话,就回来找叔叔。”
她使劲点头,就怕医生们后悔。在他们离开病房之后飞快收拾包裹,单肩挎着走进外面的黑。身边跟着那只十七岁时候就坠入爱河的老虎,它一直在呢。刚才医生们热热闹闹讨论的时候,它就在旁边张着嘴对医生们大吼:吼呜呜——吼!
走近地铁口就是一阵热风扑在脸上,夹杂着城市的肮脏气息。老虎进了地铁也乖乖的不叫,只是用胡须蹭着柳垣裸露在外的膝盖。“别这样,”她小声说,“只有我看得见你,等会又要被当作精神病送回去了。”
之前的房子因为差点死人,房东早就收回去了。现在只能回那个高中时候的小家,只是走在路上还能会想起父亲喝醉之后对她撒气的嘶吼,闷热房间里唯一那扇小窗户隔绝了年少的梦。老虎跟在柳垣身后,她躺上床,它就也趴在边上。
在黑夜里叹口气,抱紧身边那只巨大猫科动物。小时候她害怕父母离婚,总要做出大人会喜爱的模样。但现在她什么都不在乎,做个上上下下都不觉得碍事的人,也算是善始善终,继承了自己的衣钵。
她知道,从此自己会很普通,也会被迫普通。脑子里塞满秩序与规则,工作日就卖命,周末了就和老虎呆在一起。时常骗骗生活,也骗骗自己。等待自然死亡,就叫一生功德圆满。
她还能在梦中和老虎一起起舞,天空眨着黑夜的眼睛。
夜晚,是柳垣一生最鼎盛的模样。
她不愿走到光下,她只想与浪漫在暗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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