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辰!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不许这么和海露阿姨说话!”

“我就说!这是我爷爷奶奶家,你凭什么带外人来!”

虞海露拎着一大袋零食尴尬地站在门口,爷爷示意她坐到沙发上。看见她往里走,雨辰突然冲上前去抢过那个袋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摔。薯片桶、饼干盒、巧克力散落一地。奶奶闭闭眼。

“杨雨辰!!”杨爸爸怒目圆睁,扔下手中的文件包,一把拽过他的领子把他往里屋拖。

“杨力!你放开!杨力你干什么!你放开!杨力!”雨辰拼命地撕扯却依旧挣脱不了爸爸健壮的手臂,尽管已经接近一米七,他仍十分瘦弱。

杨力把他拖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本想甩开他却用力过猛一下将他摔到了地上。整个家瞬间安静了,只剩两人喘着粗气。杨雨辰抬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你…自己冷静一下,我走了。”

直到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他才慢慢站起来,爬到床上。心中的怒火不减,却被身上的疼痛禁锢了,渐渐转为巨大的委屈。他决绝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床上,摸了几把眼泪。朦胧之间抬起头,看到了摆在床边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全家福,最后一张全家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中间四岁的他,紧紧地挨在一起。他伸手把相框放倒,头扭向另一边静静地趴着。

杨力凭什么对我动手?他从前没管过我,现在就更没有资格管我,何况以这样的方式。他一想到杨力那副可恶嘴脸就恨得全身颤抖,生疼的膝盖又时刻提醒着这份恨意。他想到以前看过的一句话:“疼我的人才有权力管我。”可现在,谁还是疼他的人呢?那个说“我永远最最偏袒辰辰”的奶奶和那个说“我的大孙子我不疼谁疼”的爷爷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杨力?他们就这样生生看着他被拖走,被推倒在地,没说一句话。

屋外,客厅里,奶奶弯腰捡起地上的零食塞回袋子。

“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半天没动静?我看看去。”

“你别去啦,让他自己安静会儿挺好。这个砍儿他总得迈过去。”

“杨力也是没轻没重,说好了跟孩子好好谈谈,又弄得鸡飞狗跳的。”

“行啦,明天周六,咱们带辰辰出去看个电影就好了。”

 

 

杨力把车停在楼门口,对虞海露说:“你先回去吧,我停车。”在车库绕了好几圈,他终于找了个位置停下来。熄火之后,他独自在车里坐了很久。爸妈没来电话。他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咂咂嘴,红了眼眶。雨辰13岁了,总该懂点事了吧?这么多年来,他一步步地铺垫,循序渐进,终究还是没能换来儿子的理解。可他不想等了,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帮他一起打理家务、照顾父母。他希望下班回家有人给他冲一杯咖啡,希望每天早晨有人陪他一起吃早饭,希望家里的硬木家具被精心铺上软垫。

轻轻打开家门,暖黄色的光充满了客厅,海露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听见他回来,她惊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转过身。

“海露,雨辰是到了青春期,容易叛逆。我回头再和他好好说说…”

海露微笑着眨眨眼睛:“没事,他不是喜欢航模吗?我下次买一个给他带过去。”

杨力欲言又止,低头笑笑。

 

 

第二天一早,雨辰穿戴整齐走出卧室吃早饭,一言不发。奶奶率先开口:“辰辰,今天爷爷奶奶带你去看电影怎么样?”

“我答应卉妈妈今天给她讲题,明天再看电影吧。”

“哦哦好,那你几点回来?”

“下午。”

刚从早市买回来的排骨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奶奶没说什么。

吃过早饭,雨辰拿了几本书往外走,瞥见了门口的那一大袋零食。

“这怎么放在这?”

“哦,我说今天下楼分给院儿里的孩子们去。”

“不用了,我拿给卉吧。”

卉住在雨辰楼下,是个五年级的小女孩。她的爸爸妈妈都是科研单位的工作人员,周末还要加班,总是把她一个人留在家。卉妈妈对她要求非常严格,各科成绩都必须排年级前十,不让她看电子产品,也从不给她买零食。自从听说雨辰是市里一中理科实验班的孩子,她就再三请他来家里给卉辅导数学和物理。久而久之,两个孩子熟了,雨辰就经常周末去卉家陪她学习。

看见雨辰拎的一袋零食,卉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怎么买这么多…”

“虞海露买的。”

“哦。”卉看看雨辰,他的表情和声音一样平静。这是他的常态,可今天看起来又不那么平常。

卉边写奥数题,边嘎吱嘎吱地嚼着薯片。

“雨辰哥,你为什么讨厌海露阿姨呀?”

“因为她…她…看着就让人讨厌!”话虽硬气,可雨辰心里顿了一下。本以为这问题正中下怀,可以大肆宣泄一下自己对虞海露的愤恨,却一时想不出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于是就像一股怒火被强压下来一样,弄得他一阵恶心。

后来,卉问了他几道题,他要看很长时间才给出解答,讲解的时候时常跳着步骤。卉没听进去,也没再开口。雨辰恍恍惚惚间就离开了卉家。他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卉清亮的声音:“你为什么讨厌海露阿姨呀?”

他为什么讨厌虞海露?在她以爸爸同事的身份出现时,他还是喜欢她的。她长得漂亮,穿着入时,说起话来伴着微笑,十分温柔。虞海露没变,是他变了。雨辰拿起一块橡皮,紧紧地抓着在手里,指甲陷入那洁白的长方体,把它刺得伤痕累累。窗外的天色忽然间暗下来,梧桐疯狂地摇摆。雨点越来越大,每一滴都打在他心上,一阵一阵地疼。终于,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就像一根老化的皮筋。

他讨厌的不是虞海露,是那个很快接受新妈妈的自己。他讨厌自己。

 

 

周日早上十点,小区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个男孩跳楼了。急促的警笛声、慌乱的脚步声、凄厉的尖叫声、哭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卉从书房跌跌撞撞地跑到阳台,向下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认出了被人群包围的身躯。她强撑着拉上窗帘,瘫坐在地上,脑袋里嗡嗡地响。不知不觉间,卉的领口湿了一片。窗外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规律的敲击声。雨水砸向窗框,又迸溅到她身上。她没有挪位置,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几周前,也是这样一场大雨,她和雨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妈妈回家。

“我最怕暴雨,还有打雷。”

“雨有什么好怕的,尤其是夏天的雨。卉,夏天的雨是最软弱的。”

“为什么?”

“夏用生命点燃万物,守护它所爱的一切。可人们厌烦它的炙热,忽视它的倾诉。它感染不了谁,就只好下雨来掩盖自己的单调。它虽下得轰轰烈烈,但终究不是人们期待的样子,它不会带来清凉。所以,夏天的雨是软弱的,我从来不怕下雨。”

那是雨辰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长一段话。她没听懂,却记住了每个字。现在,她觉得雨辰错了,她深切地感受到了每一滴拍打在她肩膀上的雨的力量。夏天的雨不软弱。

 

那天下午,卉妈妈提前回家了。她冲进家门,大声喊着卉的名字,直到看见蜷缩在阳台一角的她。

“卉,你没事吧。”她把女儿抱起来。

“吓死妈妈了。卉,你以后可不要做出这样的傻事。雨辰,多好的孩子,能考上北大清华的,就这么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妈妈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要做个内心强大的孩子。”

卉麻木地点头。

晚饭前,警察来了。他们得知卉在前一天和雨辰接触过,便想找她了解情况。卉妈妈说:“这个孩子聪明得很,学习从来不费劲的,就是心理素质不好。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很内向。他们家的情况也挺复杂的,对孩子影响很大。他平时给我女儿辅导功课,我们都喜欢他,可是对他本人也不是特别了解。”警察看了看坐在一旁低头不语的卉,说:“我想和孩子单独聊聊。”

“哦,好,好。卉,你知道什么就都跟警察叔叔说啊。”卉妈妈说完进了另一间屋子,关上门。警察轻声问了卉很多问题,她都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警察快要放弃了,最后问了一句:“杨雨辰是个懦弱的人吗?”卉抽了一下,然后使劲地摇头,直到把一行泪摇下来。

“他很勇敢。”

 

订阅评论
提醒
9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9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