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海(回忆录二稿)

我是没有回忆的人。
我所拥有的,不过是孩童夏夜里在海滩上嬉戏时,偶然翻到的半块珊瑚雪白的骨殖。无人问津,无人欣赏,无人在乎,于是它们便成了风,在脑海里一哄而散,再也聚不成本初的模样。
于是我成了活在现实里的人,在睡前祈祷度过一个无梦的夜晚,好让那些早该随潮汐退去的回忆永远消散。然而它们总是在不经意间流窜,如风絮,如流言,一场风便足以让它充斥整座城市。我相信那是在几年前,几月前,甚至前一秒死去的我最后的执念,她们紧抓不放,那些以为能记挂一辈子的念想,只能以这种方式存在,连入梦都不许。
这篇文字是已死的她们的故事,而它属于已死去的、敲下这些文字时的我。

第一部分 烛
一、蜡烛
二零零四年八月二十四日,我出生在一个喧哗不已的城市里。那颗钢铁心脏如今早已强健地搏动在黄土地上,可在我的回忆中,它永远是一条安静的曲折小巷,仅容两辆自行车并驾,只有十米左右,再远的部分湮灭在黑暗中。
那个女孩蜷缩在我回忆的盲点上,手里捏着一只橡皮的粉鸭子,胆怯地打量着我和我背后的世界。她藏着我人生起点的所有秘密,可她死死抓着它不放,像抓着那只橡皮鸭。她攥着我想要的谜底:关于那双粗粝而温暖的手,关于喃喃的第一个音节,关于蓬松而带洗发素柔香的褐色长发。然而我并不能让她开口,她永远只会重复她幼稚的心所记住唯一重要的事:过生日,好大好大的奶油蛋糕,烛火映亮一张张微笑的面孔。
噗地一声,她吹灭蜡烛,而我也噗地一下长大了。

二、哑
她有猫一样的脚步,轻轻软软,在纤细而铺满落叶的街上游荡,天色澄澈,万顷的天青入眼。
她回忆中的小巷延长到了三十米,包括从出家门到社区门口的一段路。门前没有树,有一块砖石垒成的台阶,每一条十字缝上都布着一个蚂蚁洞。她那时还没有上幼儿园,当母亲和邻居拉家常时,她总是挽着纱裙,蹲在地上,用不知哪里捡来的树枝戳蚂蚁。一失手,蚂蚁便身首异处,有时连头都被碾得稀烂,连全尸都留不下。一只蚂蚁顺着树枝爬上她的手,她尖叫,慌忙把树枝扔开,拼命甩动双手。母亲走过来拍拍她裙子上的土,她委屈地向母亲展示着手上一小片红色的擦伤。
她不喜欢橡皮粉鸭子,她现在喜欢白纱裙,玛丽珍皮鞋,还有一只系着黄缎带的泰迪熊,时常虚荣地在头上别上镶亮片的发卡。她有一副破锣一样的嗓子,为此总是端着淑女的架子藏在母亲身后不开口。
母亲说要带她去医院,治一下嗓子。那是她第一次去比小区门口遥远的地方。或许曾经还有更远,或许前路本是归途。
医院里弥散着消毒水的气味,一条管子通到她鼻腔中,呼吸不畅,窒息般地猛地呛住。蓝口罩的医生拍拍她的手臂,柔声告诉她可以走了。她走出去,握住母亲的手。嗓子里仍像蒙了沙砾般,一开口就来回滚动,摩擦出黄土地上原生的粗犷。鼻腔里也混杂了细沙般令她不适。她便低声啜泣起来,流着眼泪,打着呃,感觉一截空气顶在气管里,逼她的膈肌抽搐,逼她打噎地哭下去。
我想,我想,仿佛卡壳的磁带样,她复述着。你想什么,是想吃糖嘛?我问她。对于这个虚荣如肥皂泡的女孩,我早已失去了应有的耐心,连最初那点兴味也被她做作的淑女姿态磨得一干二净。你说啊,你倒是说啊,你想什么?
她终于止住了她的打呃,抬起一双浮肿着红眼圈子的眼睛看我:我想爸爸。

三、芳草地
等到上了小学,她便穿着浅灰绿色的校服去学校。在别的小朋友幻想着戴上红领巾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发呆。学校楼下有一片四方草地,四季散发着苯的气味,七星瓢虫潜伏其中。写完作业以后,她常从楼上向下眺望。回应她的只有油亮的人工草叶——那里阒无人迹。三伏天里她也常在写完作业后飞奔到楼下,夏天的暑热使万物融化,一勺滚烫的天光自她头顶浇下。
躺在草地上,被热气包围,她回想起儿时看过的天,仿佛水晶瓶底的倒影一枚。仰面朝天时,有时恍惚间觉得世界是倒立的,而她踏在纤尘不染的水晶天之上。发丝间窸窸窣窣,略有些发痒,不知是发汗还是蚁虫的奔逃。
二年级的孩子,最期待的便是拿到那条鲜红的红领巾,和一枚“星星火炬”。父亲——这时他早已从外国归来——曾经讲过他儿时的事,讲到“星星火炬”的时候,他说当时徽章不够,便硬塞给他一个三好学生的徽章充数,两个同心圆套着,极丑。父亲无心的玩笑话,让她年少的心在夜里打了数个寒战:对于”星星火炬“,她不甚喜爱,那几个寒战也只不过是怕失了一个一般孩子都有的物件所打的。她怕失了它加重她的离群。
熬到入队的那天,仍在草地上,眼巴巴地望着老师执着几十条红领巾分发。直到抓住对面男孩红领巾的两角,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怎样打那个活结,对面的男孩同样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黑色的瞳仁如鹿般惊惶。
旁边的男孩在哭,老师跑过来帮他俩把领巾系好。无端地,她觉得脖子上套着红色的枷,似乎黄土伸出手来,抓着赤红的两角向下拖去。她抬不起肩膀,她嗫嚅着嘴唇,再唱不出一声国歌。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代人稚嫩的肩膀第一次感到名为责任的压力,而她只不过是被压弯的一根汗毛。

四、骊歌
毕业的时候,她并没有哭。一个一个和曾经的同学老师握手,面上微笑着,心里却在和大多数人说再也不见。她的无情令我失望,我本以为她至少曾经温柔过。她似乎从那时起就坚信生活是一曲圆舞,有缘的,历经周折,辗转半生,都将再遇见,而无缘的,就算费尽苦心,也找不回昔日那个舞伴。
年轻的思品老师系着三色的丝巾,向他们诉说着自己的构想:毕业之后每一年都由一位同学组织同学会,一起回母校看恩师。思品老师讲到最后有些哽咽,把薄唇抿作一处。她为这个构想倾心了一刹那,而后又自己将这点感动驳倒:又将是一个胎死腹中的计划。
思品老师似乎有一些恼,蹙起眉头愠怒地望向她,以及她背后那个睡着的同学。
班主任照例是最为高兴的那个,她的吊梢凤眼里不再含着凌厉的光,突起的颧骨上也浮出些红晕和油光。她班上的三十四个孩子,有些考出了区,有些拿了作文一等奖,更多的是考上本区的名初中的。她慈祥地手抚过她的孩子们的发顶,祝他们学业有成,说他们未来可期。那双手和手上的翠玉戒指,早忘了昔年摔过谁的作业本,撕过谁的绘画本,扔过谁的小说。那双手一例微笑着,微笑着将他们推搡出校门,推向一个更大,更深的火坑。
哪里是害人,唯有烈火烧过才能浴火重生,方能涅槃成为凤凰,哪里又是害人呢?

第二部分 姊妹们
一、蕙
她坐在她右手边,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她的眼睛,安静如群山中的羊群。任凭牧神怎样挥舞手中的杖,它们都安然伫立着,不动分毫——它们本是水中的羊群,水面镜是世界的摹本。
自记事起她和蕙就常在一起玩。蕙大多数时候都睁着那双眼静静地抿着唇听着,插话的时候很少,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记得之前和蕙一起去上英语课后,母亲把她俩训了一通,她气不过又不便顶嘴,只能望着窗上斑驳点点的雨痕,咬着后槽牙,把恶毒的话吞到腹中。蕙背对着她,远远地望着高架桥上背后的高压线,拉扯成撕裂沙哑的五线谱。
等到送蕙回家时,她才看到蕙浮肿的眼圈和脸上的泪痕。
她至今不知道蕙为什么流泪。

二、苇
苇告诉她,她和闰闹掰了:她天天就知道耍她的公主脾气。苇低垂眉眼,明明是闰的不是,她反倒表现得像是自己的过错。
印象里苇从未发过脾气,她一直温温润润地抿着唇,像一碗冰糖莲子羹,白润的脸上一双秀巧的凤眼,永远蓄着清亮而柔和的笑影。苇是练小提琴的,偶尔画些画,多是临摹宫崎骏的动画片。她身上常有一种松香的香味,像雨季里一树苍翠淋漓的松。
她至今记得那天,苇和闰吵架的时候他们班正在跳长绳,苇站在她前面,她身后是闰。两个人不是把她拉过去讲对方的坏话,而她只能不住地点头。
她有些想发笑,想当即拆穿两个幼稚鬼的谎言,但等到第二天苇和闰依旧谈笑自若时,她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才是唯一的一个幼稚鬼。

三、堇
堇踩着深秋一地碎叶走在她前面,跫音空洞干瘪地回响。唯恐天下不乱地窃笑着的,是粉身碎骨的叶。堇,堇,对不起,你回来吧,已经不早了,她哀哀地喊着。堇连头都不曾回过,她只记得堇扎马尾的背影,冷峻而愤怒。她疑心堇已不再生气:堇的愤怒是一种冷却的愤怒,就像一壶沸水在西伯利亚上挥洒,凝冻成粒粒冰霜。
但堇就是执拗着不想回头。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不常归家,只有爷爷奶奶看着她。苇偷偷告诉她,堇的父母离异了:她还不知道,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她。她想堇或许早已知道实情,不然为何每次在聊到父母的之后,堇总是扭着脖颈,死死地盯着太阳,或是路灯柱看。父母的缺席让堇成了一个乖戾的孩子,一句话拂了逆鳞,她就开始一遍一遍地沿着小区的环道走下去,一次一次,刻意把脚步声压得很沉。
去了区外的学校之后,她不再去找堇。直到一天奶奶给父亲打电话,求她回去和堇一起玩,哀求的语气像当年她喊堇回头。
她想起那个硬着脖颈的女孩,那强扭着颈子的、仿佛日光溶蚀撑的向日葵。

第三部分 Silence Track
在无边的黑暗中,她向下坠去。
她十六年的生活中的寂静之地,阒无人迹。并不是夏夜蛩鸣凄凄的寂静,而是压抑着的绝对的无声,如一只闷罐里锁着全世界的蜂群,不知哪夜会爆裂开来。
无人的夜里,她想流泪,想爬回母亲的子宫,在羊水里凫游一生。或是退化成鸟,成鱼,成单细胞的草履虫,在污水沟里吞吐着食物残渣,快乐着原始的快乐。
她是蜉蝣,朝生暮死。每日的苏醒都是一场血战,杀死的是浸在一枕黑甜中的她,幸存的是今日的我。等到次日,我便成了她,成了牺牲品。每夜里逝去的千百蜉蝣,它们的尸身漂浮在城市上空,组成坟冢——低低地压下的是失忆的霾。
每天,重复同样的语句:你好。不是这样吧?嗯。回见。蜉蝣短暂的一生,倒有一半以上是空耗。
她喜欢一个男孩,于是每天都在镜中自己的瞳孔里看见他。但男孩不喜欢谁,他甘愿花时间与自己相处,对着黑色屏幕中自己的脸。他是她的少年,他是少年纳西修斯。她幻想着有一天,明日之我能告诉男孩自己的名字。
可是她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她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整个世界都默然不语,等着有人唤出那个名字:Echo,我的名字。然后世界再重复:Echo,我的名字。
可是并没有那个人,于是世界在死寂中苦熬。

第四部分 关于我爱你
致最亲爱的叁页:
展信安。
我把你从我的回忆录里删了出去,我想你应该拥有独有的一段。但是我还是放弃了,这篇不伦不类、支离破碎的文章配不上你。于是我写了这段话,希望你看完之后不要笑我。
亲爱的,愿你永远像今天这样单纯、快乐,哪怕如今天一般暴躁易怒也没关系。人总要有缺点,暴躁总比狡猾、自私、无耻好。
我们的逻辑的观念有时候几乎截然不同,然而说到知己时,我总是第一个想起你。你是我臆想的灵魂倾听者的实体化。你说我们不是灵魂的双胞胎,我承认的确如此:我永远不如你,不如你有血性,有一腔孤勇,年少轻狂。我的轻狂早被世界一锤一锤敲散了,只能如你所言,“把名字打在卑微的后头”。然而世界不就是这样么,一点点消磨掉自己的傲骨,编撰出一套独立的缩写系统,用“有一说一”“就事论事”和大中小括号来展现自己卑微的理中客身份。顾左右而言他,满篇废话,两边不得罪的骑墙派反倒会被认为说得中肯、在理,或许只是他们懒得下定夺。
亲爱的,我不敢认真说“我爱你”,我怕我有一天也会如朱莉亚背叛温斯顿一样背叛你。我只敢说我愿意。如书中说的,歌中唱的那般为你,愿意为你。
为你,千千万万遍。

顺祝
暑安
俞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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