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三岁零三个月了,第一次回张家界。照片中姥姥姥爷在我右侧,爷爷奶奶在我左侧。我们身后是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组成的天梯,通往闻名遐迩的天门洞。那洞呈竖立的椭圆形,在天门山上部穿山而过,大到可以容纳百余人。峭壁轰然洞开,玄朗如门,拔地倚天,宛若通天门户,堪称天造地设、鬼斧神工。天门洞两侧的峭壁下部是葱茏树木铺成的绿毯,上部裸露而陡峭的岩石显出灰褐色。天门山在旅游景观上是张家界的代表,而在我心中是老家的符号。小学时每次兴致勃勃地给同学讲自己的老家,都会说上一句“下次我带你爬天门山”。那时我那么小,据说刚爬了一百来级台阶就爬不动了,剩下的该是爷爷和姥爷轮流把我抱上去的罢。
姥爷身材壮实,昂首挺胸,皮肤是小麦色的,两脚微微分开,很有气势的样子。已经褪到两旁的头发略有掺白。姥爷的表情似乎是拍照时没来得及露出笑容,眉头略微皱起,嘴巴半开。黑色的腰带将深蓝色的T-恤紧实地压在白色短裤中,膝盖下面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腿。运动鞋很白,像是新买的,黑色棉袜衬出白色蝴蝶结的鞋带。我惊讶于姥爷的健壮。现在的他上下台阶都必须姥姥推着或者搀扶,出门买一趟菜得花两三个小时,路上得停歇一两次。他现在的步履很是缓慢,每一步迈不出一脚长。我真惊讶于当时的他能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到天门洞。
身旁的姥姥倒是笑得很开朗,嘴巴大张,可以看到两排洁白的牙齿。她面向左前方双脚略分开地站立着。她利落的短发多而蓬松,有些花白。黄色的圆领上衣很是抢眼,蓝白格子花纹的裤子垂到脚踝,下面是一双略带高跟的女式皮鞋。从小我跟姥姥相处得比较多,有张姥姥坐在楼下花园边沿上,双手把我抱在半空中,我们俩相视而大笑的老照片,十几年来搬了两次家,她一直挂在墙上。长大之后我渐渐觉得,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似乎是她生活的全部,没有什么诗意的幻想,是那种在家庭琐碎之中游刃有余的女人。但她同样乐观开朗、积极向上。关于家里打扫卫生、上周种下的韭菜长了多高和种种这样的话题,她能不间断地跟奶奶说(唠叨)上一个小时。
姥姥怀里抱着的是三岁的我,我右手揽在姥姥的脖颈上。托着我腰部的是奶奶的手,腕上带着一块简约而精致的手表,大抵是爷爷送的。一缕黑发自然地被风吹落在前额,大抵是前几天新染的。水绿色的衬衫衣领整齐地翻好,很是衬托气质。宽松的白色七分裤吊到小腿,更显腿的修长。她的脚腕依稀可见袜子的压痕——就是那种半透明的肉色丝袜,奶奶似乎总是用它把脚裹得很紧。奶奶双腿并拢,脚站成小八字。脚上是一双略有些旧的白色女式皮鞋,我小时候喜欢把自己的小脚丫伸进去学大人穿鞋的模样,这可能就是我玩过的其中一双。
爷爷纯黑的头发整齐地围绕着大背头,他双眼眼角略有下垂,眼袋比姥爷的还明显。他的嘴角有些上扬,大约是在很开心地微笑吧。爷爷很少露出笑容,笑出声就更少了,他的笑点总是很奇怪。我亲他的面颊他不笑,但我吃饭时他经常紧紧地盯着我,我不自在地看他一眼,他反而咧开嘴——我不记得十几年前他是否这样。白得发亮的半袖衬衫垂下来,下面是纯黑色的西装裤,给人一种系上领口的扣子、披上西服外套就能出席会议的感觉。他的左脚略微迈向前方,有一股“乡村老干部”踏实的质朴,也颇有种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潇洒。嘿,想想他确实是从乡村走出来的曾经的老干部嘛。最下面是一双棕色的皮鞋,也是看起来比较正式的那种。爷爷额头隐约可以看到两道抬头纹——爸爸完美地遗传了这一特征,大概也遗传了一部分给我,这也是我留头帘的目的之一。爷爷左手拿着一个绿色的饮料瓶,和他一身的“正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时候爷爷还能听见我爽朗而稚嫩的笑声,现在他耳背,越来越听不清了。
在姥姥和奶奶的怀抱之间,我穿着灰绿色的小衣服,上面印着卡通图案;白色短裤下面露出肉肉有点多的小腿。我笑得很开心,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齿。左脸颊上部露出了一个明显的酒窝,其实我现在也有,但不常看得到了。要么是它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在消退,要么是它只愿意映衬在那样纯真的笑容旁边。毕竟,那排小小的还没换的牙齿早已不是如今的了。
作者按:这张照片是我从封存十余年的相册中翻出来的,越看越觉得太珍贵了。我惊讶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当年的神气和洒脱。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对夫妻,是各有人生故事的四位老人,但无论如何,他们是非常非常爱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PS 翻拍老照片没反光好难 PSS 最右边那位大叔是乱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