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梦的写作二稿)

黑箱
作者阐述:我终于写完了……结尾好像有一点生硬,可能是因为我主旨模糊的缘故【流泪】。爬走去改终稿【咸鱼瘫】

一 奥菲莉娅
莫奈的油画样,世界是颤抖的笔触。她的裙角模糊,粘了枯草茎。
她的脸在我面前爆开,眼眶里爬出蠕虫。
这是一具早不新鲜的尸体,浑身浮肿,碎花布裙上糊满池塘的烂泥。腐臭迅速吸引来一群苍蝇,在她身旁狂欢。一只昏了头的苍蝇飞进她嘴里,我喉头一阵不适,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她的头发几乎全部脱落,额头上却还戴着荆棘花冠,米粒样星点的小白花。
我凑近细看,那些细小的白花颤动着逃窜溃散。粉粒状的驱虫,在她额前发上蠕动,钳状的口器一开一合,一个细小的血洞。
我退后了几步,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按下三个按钮。
我要报案。

二 奥菲莉娅
雨季未过,她和家人同去博物馆,一切都乌蒙蒙毫无生气。
早餐是水煮蛋,在烫水里滚了太久,蛋壳紧紧地黏合在蛋白上。母亲不擅长处理这种散发着鸡腥气的食物,但它总会出现在餐桌上:有时是月球表面般坑洼的蛋羹,有时是边缘焦黄的煎蛋,夹在两片全麦面包中。父亲下楼去开车,她慢吞吞地咬着水煮蛋,母亲把钱包装到挎包里,催她快一点。她把剩下的半只水煮蛋放在桌上,拿起桌面上的牛奶。
雨水从车玻璃上滑落,留下一道水痕。她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听汽车广播里的男歌手唱着烂俗的芭乐情歌。母亲回过头问她有没有喝完牛奶,叫她把垃圾给她,她才发现牛奶没有吸管。
博物馆不远,但在另一个区。从岔道下高速时她开始头晕,于是她打开车窗,冷雨涌入,车里弥散着雨湿味和泥腥。雨丝砸在她脸上,像细密的小针,要钻进她皮肤里面样。母亲埋怨雨漏进了衣领,她不做声地关上窗,看见飞虫的尸首被上移的玻璃带起,汇入雨水洪流。汽车广播开始播《霸王别姬》,父亲跟着哼唱着,音调忸怩,像另一首歌。
父亲将车停好,她推开车门。天幕是浓重的灰色,仿佛积压了几月的雨,令她透不过气来。博物馆仿哥特式的尖顶扎在天幕上,仿佛一根针顶着一只鼓胀的气球。她忽而有一种恐慌,无来由的荒谬的恐慌,如恐怖片里层层铺垫渲染,逼出矛盾刺人的尖角,却迟迟不爆发样。
城市的排水系统并不好,地面上积了一层薄水,映出灰白天色。水渗进她板鞋的鞋帮,每一踏步就咯吱作响,像踩腐朽的木地板。母亲回头看她,低声埋怨她为什么不换一双鞋。那一瞬间,她觉得母亲的眼神渺渺婆娑,有一种古典美人的哀愁。
博物馆门前挂着海报,是关于京戏和皮影艺术的限时展览。父亲停下脚步,惊喜地指给她看,问她是不是喜欢听戏。见她点头,父亲便像一个孩子一样笑起来,仿佛这些年岁月的痕迹只是刻进了眼角额上的细纹中。她其实并没有多喜欢听戏,也总是记不得唱词,她喜欢的只是戏子名伶,以及所谓东方性的颓废美学,尽管那锣鼓喧阗算不得颓丧。可颓废哀伤就必然是寂静的么?
然而雨季确实是寂静的,所有喧哗都被掩藏在迷雾之中。博物馆的大门紧闭,母亲想起什么似的,问父亲今天是不是闭馆,父亲沉默不语。有一个人在博物馆门前踽踽独行,远看像是一只巨大的蜗牛。
那是一个瘪嘴的老妇人,背着黑漆箱在门前踱步。她衣衫褴褛,但漆箱显然是新的,价格不菲样,她以为里面装着冰棍。记忆里在哪里见过那口黑箱,但搜刮枯肠后仍不见踪迹,她疑心是海马回的失误。
那口黑箱沉重,背带在老太佝偻的背上刻出勒痕,表面不似一般黑漆油亮,像一口棺材。
老太腿脚不便,在门前打了一个趔趄,几乎摔倒。父亲上前搀扶了一把,她猛地甩开父亲的手,自顾自地爬起,掸了掸膝盖上的泥水。老太看见了她,浑浊的老眼里闪出一丝光,翻着唇笑了,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床。
她走过老太身边,带着一串滑稽的嘎吱声。猛然间的一阵钝痛,而后无知觉,她看见父母向她奔来。一根针撇在她心窝里。她的心脏被钉死在躯壳里,如蝴蝶标本。
老太打开箱子,把她对折,塞进去。死人像柔软的面团,可以塑成任意形状。于是黑箱成了她的棺椁。
听到虫子啃噬木板的声音,黑箱本无外表那样光鲜。“笃笃”的声音敲在棺板上,又下雨了。

三 楚霸王
他如往常般出门散步,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哼着《霸王别姬》的旋律。女儿总笑他跑调,他倒也无所谓。唱歌本就图个解闷开心,还管什么别人眼光。
用女儿的话说,他属于“因为有文化,因此没有文化负担”的一类人。作为非洲史学的教授,他倒也懒得撑所谓文人的架子,文人爱谈的政事,也鲜少在家人面前提起。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每日傍晚,在家里喝过了棒茬粥(注:粗玉米粒粥,我老家人经常这么说),腆着肚子去消食儿,即去附近的公园里散步。那里一到傍晚便会聚集一群老人,喊打喊杀地下象棋,有几位棋技不佳,吃子时倒是吼得很大声,可惜当年没有进戏班子,不然肯定得和金少山一争高下。路灯下时时能见到晚归的学生,佝偻着背,戴着耳机,和每日归家的女儿一样。
难得地,在老人们下棋的地方看到了同龄人,他紧走几步,刚想开口才发现是同事倪。他淡了淡脚,匆匆背转身走了。满腔喜意骤然冷淡,他往家走去。他的心情,是转为低落愤懑了。
前几日,他从学弟那里听说,某一位同事叫学生代写论文。这几年他“创新工程”投的几篇都是他和学生合作的,而且第一作者标的都是他。学弟脸上带了些怒容:好死不死,他这学生今年想进研究院,我,偏偏倒了楣,是面试官。你说,我是让他过,还是不过?过了吧,这孩子继续和他导师共同研究,助长不正之风;不过吧,孩子准备这么长时间,怪可惜的。而且啊,倪某人也是面试官,别人要问这孩子他和他导师共同研究的论文他撰写了百分之多少,叫人家孩子怎么答?现在好了,烂摊子全砸在我手里,我现在真的是,骑虎难下啊。说着,学弟恨恨的放下手里的富康玻璃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学弟一番话,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早些年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倪的不对头,无奈那时倪位高,有话语权,全单位的同事都不舒服,但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最多在背后骂骂此人品行不周,搞垄断。他那时候也在背后说过倪,但次数不多,有几次恰好被女儿撞见,从此倪某人成了女儿的关注对象,提到单位,总要问问倪的那些破事。等到倪真的出了这种事,他反而骂不出来了,就像是为一个早已知道的事情加了一层佐证,激不起一丝涟漪,只是心里不痛快而已。不知怎地,一向里哼得顺口的《霸王别姬》,也有些哼不下去了。
前几日看见女儿在读鞠规的书,眉头紧皱,读得颇为艰难。他读过鞠规的代表作《生葬》,觉得实在一般,便劝女儿少读。女儿揉揉眉心,置气般把书一摔,不无委屈地说同学们都在看,她怕和他们找不到话题。他一时语塞:只是偶然听闻鞠规在学生间名气很大,没想到竟是真事。他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词:瓦釜雷鸣。只听得女儿说,她觉得鞠规被捧得太高了:“国人喜欢造神嘛,动不动就把偶像艺人捧到神那个高度,这次只不过换一个鞠规捧而已。主要是鞠规本人没有意识到这是捧杀,还飘飘然地发表政治高见,吸引了一批青少年粉丝。现在我们同学动不动就摘抄鞠规的句子发到朋友圈里面,我看了都觉得尬,唉。”现在的青少年用的流行语他早已听不懂,什么奥利给什么yygq,像当年他们村里小混混间的黑话。揉揉女儿的发顶,告诉她饿了喊他,他走出了书房。
走出了书房,便是妻子的天下,他像是从一个女性的世界走进另一个女性的世界。妻正躺在床上批着学生的作文。妻的头发近些年发黄的偏多,脸上的皮肤也紧绷了起来,反倒显得面容严峻。女儿前些天告诉他,她有同学在妻的班上念书,见到妻就溜得飞快,背地里管妻叫“灭绝师太”,因为她管得严,考试难,还时常课上抽查背诵默写。
妻放下手里的红笔,问他这个月的房租是多少。他猛然想起前几日房东颇有些抱歉地告诉他,房租要涨了,涨到一万一每个月。他并不善于砍价,就直截了当地接受了,但因为倪的事一忙一乱,就忘记了。赶紧把涨房租的事情告诉了妻,只见她的左颊上显出一条细微的纹——那是她发作前的表现,他便及时住口不谈。果真,妻的唇角耷了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丝一丝的话:涨租了怎么不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砍价,你知不知道自己挣多少啊?就这样家里到时候迟早揭不开锅,还说要给阿黎零花钱,你还放她大手大脚地花钱啊?他只能唯唯地应着,心里满是无奈:他也有做些额外的工作,比如写些要报补贴家用,可是妻总看不见这些,她每日里除了学生的分数,就念叨着家里的入支。
要想减支出也不是没有办法,就是得停了阿黎的数学课,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女儿的数学本身就不好,等到高中,其余课业一多,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数学就到了不请辅导老师不可的境地了。他明白妻是为了女儿好,这笔费用是省不了了,只能怨自己。这时,他不得不生出一种“时不利兮骓不逝”的苍凉喟叹了。
等到晚些时候,喝过棒茬粥,再走到楼下时,只听得那帮老大爷带着的音响大声地放着《霸王别姬》:我,站在猎猎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他放缓了脚步,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走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水果店。水果店门前放着一只黑色的箱子,他拿鞋尖踢了踢,像是空心的,可能是别人落下的东西。小心地把箱子搬到不会挡道的地方,他走进水果店。
明天是周末,带女儿去一次博物馆吧。选苹果的时候,他这么想。

四 故乡
她抱着笔记本,眼泡浮肿,我好心宽慰她几句,她木木地抬眼看我,一语不发。
我才知道阿黎写了那么多东西。她的嗓子因充血而嘶哑,把手里的活页本放到我面前。那是一本浅灰色封皮的活页本,扉页的右下角工工整整地写着名字:江黎。扉页上还贴着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是前几年大热的歌手。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少女的字迹,粗略地扫一扫,有日记也有小说,混在一起写了有几十页。我把本子放进塑封袋里,她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双带红血丝的眼紧紧盯住我:会还回来么?我一再表示查完之后一定原封不动地放回来,她才松开我的手。
阿黎不喜欢我,总嫌我烦,嫌我多管闲事。她叹了口气,揩揩眼角,脸已经哭肿了,无论什么表情都像哭一样。身边的女同事忙蹲下安抚她,我走出房间,拿着笔记本去查线索去。走之前从门缝里听到她和女同事说江黎小时候在她娘家的事情,声音中依稀有了哭腔。
等到下午六点时,同事打电话找我:事情有了新线索,找一只黑箱子。
她说,小时候阿黎最喜欢躲在一只黑箱子里。那只黑箱子是漆的,上面有着暗花,是用樟木打的。那口箱子在阿黎的姥姥家,放在床尾,比床略微高一些,夜里伸胳膊动腿碰着了可能会崴着脚。那口箱子曾经是她们家的衣箱,衣服放在里面不会生虫,就是布料颜色因久置会有些暗沉。她说江黎六岁之后她们就没有再回去过,那口箱子也随着分家而不知所踪。同事和我说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去江黎的老家。
江黎的老家在农村,街面还是才压实的黄土,甚至没有铺路。一辆三蹦子突突地开来,扬起漫天尘土。在一辆堆满了鲜橘子的三蹦子前,我停下来:请问您知道焦家院在哪里么?老乡才称完一斤的橘子,听见我说话缓缓抬起头:你说啥,俺没听清。我重复了三遍,他才恍然大悟:哦,焦家院啊,就在俺们村东头,你走到顶前头,有个岔道口,往左拐就是。那地方啥都没喽,前几年闹分家,把家里东西都搬空了,就剩个地基了。
谢过老乡,顺便买了半斤橘子,我把一袋黄澄塞进背包。沿着公路迎着风沙往前走。女同事遮着嘴和我说,到时候分头行动,问一下焦家邻居有没有知道黑箱下落的。焦家人目前都正在联系,应该都在村里,等到查完老房子我们就去见他们。我应了一声,碎沙糊在我嗓子眼,扎得我声音沙哑。
焦家院果真不远,也的确如老乡所言,拆得只剩地基了。院内有一口井,像一只空洞洞的眼窝,无神地凝视着灰黄的天穹。同事在地基上踏了几步,又绕到井口看了看,摇了摇头:先去问问邻居吧。
从邻居的口中,我们知道焦家院并不是因为分家才拆掉的:不止他们一家,周围这些都要拆掉。据说市政府在重新规划,准备在这边建新小区。给我和同事一人递了一把瓜子,大娘把围裙摘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估计再过几天我们这间房子也要拆掉,唉……同事把瓜子堆在身边的折叠桌上,聚拢成一座小沙丘:不是会给搬迁费么?姑娘,你知道,这条街再往里走是什么地方么?把围裙挂在门上,大娘问道,见同事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再往里走是深山,顺着山往里走,就是坟,老祖宗的墓。同事不做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老祖宗们等到过节都要回家的,看家里人丁兴旺,跟着乐呵乐呵,他们着一搬,让老祖宗们去哪里找么。说到这里,大娘的口气硬了起来,像冬天被冻得邦硬的砖:所以啊,就算他们给我们拆迁费我们也不搬的,以后孩子们的事还指着祖宗庇佑呢。
谢过大娘,我们从那栋因为谈起拆迁陡然阴郁起来的房子出来。同事朝我一挥手机:小李发短信,说让咱们去后山看看,江黎的舅舅在那里扫墓呢。我点点头,望着苍翠得泛黒得后山,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恐惧,像雾气一样,飘飘渺渺蒙在我心上。

五 哭坟
他把祭品放在坟前:从月饼到肘子,统统都切成四块,放在纸盘上,罩着一层保鲜膜。那两个小年轻沉默地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从包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瓶二锅头。把酒倒在瓶盖里,在地上点了四下,他跪着磕了四个响头,脆生生一喊:爸,俺来看你了。墓碑上老人的笑容纹丝不动,旁边阔叶黄杨的枝头缠的白布条反倒在风里抽动起来。
把嘴一瘪,他挤下几滴泪来:爸爸,俺们家拆了,你别回去了,到新房子看我们。边说着,边把一张纸条用打火机烧掉,灰落在香坛里。他剩下的话像鱼刺一样,哽在喉咙里面。
无端地,他想起了早些时候,那时候每逢清明,或是爸爸的生日,一家人跪在父亲的坟前,每个人都扯着嗓子哭,哭诉着今年的苦难。那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清明时节,满山满野,放眼望去都是大人小孩的各色衣衫,多少人长跪不起,哭到喉咙充血,声音嘶哑,只是忘情地哭泣,如呱呱坠地的孩童般。兴许是积压了太多回声,山谷里时时闻鬼夜哭,老一辈的说,那是找不到家的鬼,一边痛哭,一边咒骂着子孙的不孝。
老一辈叫这座山“不孝山”,意在警示自己莫要不孝,谁知近年来来的人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信鬼神了,提到祖宗是也从不避讳,动不动就慰问别人十八代祖宗。三年前他们家总算凑齐了,几个小辈还在那里嘻嘻哈哈,一副没正形的样子,气得他给了他们每人一巴掌。最近两年,就只有他和一个老太太来过山上。老太太上了年纪,佝偻着背,一步步走得很吃力,等到了山顶,不哭也不闹,卸下背着的黑箱放到面前,朝山深处拜了三拜,嘟哝了一串语焉不详的话,背起黑箱,照旧下山去。老太唯一一次和他说话,是问他外甥女多大了。没等他回答,老太就兀自呵呵地笑了起来: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你啊小伙子。便下山去了。
天色渐沉,抽动的白布条像发癫一样,在风里猛扑着。黑绿色的树叶在寂静中一剪一剪,嚓嚓地响着,像是在磨着一把无形的大刀。陡然间他听到一阵沧桑的笑声,从树叶掩映中传来,空虚飘渺,时断时续。笑声在他耳膜里鼓胀着,撑得他头痛欲裂。忽而一阵尖细的锐叫,如锥子般扎破方才的鼓胀,紧接着此起彼伏,遍山都是笑声,从石缝中,从草丛中钻出,在半空中肆无忌惮地放浪着。他于是抬头去看父亲的遗照,看见父亲缓缓咧开嘴,呵呵地笑着。满山的笑在空中踯躅,在他耳边踯躅。他看见父亲的坟墓裂开,里面爬出一条和他手臂一般长的蜈蚣。
整个世界都像发癔症一样,无来由地狂笑着。

七 森罗殿
江黎的舅舅没来由地跪坐在地上,我和同事一头雾水。
一位老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现在冲上前去,在江黎姥爷的坟前捻起什么。什么都没有,她两指之间悬着空气。蜈蚣,她用梦呓般的声音说道:蜈蚣。同事掏出手铐,过去把她的手死死铐住。老太的嘴里不住地发出嘶嘶声,像被开水烫过样。恍惚间,我觉得她裸露在空气中的舌尖格外鲜红,配上只余牙床的嘴,像一只被扯掉毒牙的蛇,只能愤怒地吐露着信子。
错不了,是她,和江黎父母描述的一样。同事抓着手铐,不放心似的扳着老太的肩。没想到老太竟然笑了起来,嘶嘶作声:你们是来找那个女孩的吧。她没有牙,却意外地口齿伶俐:还是说你们是来找箱子?
她那双眼睛不似一般的老人浑浊,清亮如年轻姑娘,有时却闪着狡黠的光:要箱子的话,去焦家院的枯井下面找好了,嘿嘿。话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眼神却锁在我身上。我身上陡然浮起一身冷汗,感觉到汗毛一根根直立起来——我有一种直觉,在枯井下有什么东西,她在示意我,要我去看。小伙子,不要忘了,不要忘了把奶奶的蜈蚣带过去。她捻动着左手,我伸手过去,抓到一捧空气,假模假样地塞到裤兜里。她便眯起眼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告别同事,我独自向焦家院走去。夕阳早已沉没在夜色中,剩余的一丝冷光只映亮了些微的天,血污色砖尘在空气中蹒跚。乡间小路上满是碎砖和石子,一不小心便会跌一跟头。扶着墙根,我踉跄到焦家院地基附近,摸索到了井边。绕着井边摸了一圈,找到一颗木楔子,紧紧地卡在井缘,上面系着一根粗麻绳,表面已经朽烂。拉了几下,我估摸着它能承重,便把它丢到井里。听到一声闷响,我知道它已然落地,便壮起胆子沿着绳子攀缘向下。
井里一片漆黑,绳子不时传来呻吟,警告我它已经抵达了极限。我贴着井壁下滑,等到脚触及实地的一刹那,我松了一口气,也意识到我背后已被冷汗浸透。打起手机手电筒,不偏不倚照到了对面的井壁,一幅画直直跳到我的面前。浓红艳绿涂抹,加以细黑线勾勒,是一副鬼神画。小鬼为绿,阎王为红,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景象:一个人刚刚从油锅里爬出来,一身皮肤爆裂开来,鲜血蒸发在空气里,一层白布裹在身上——并非是遮挡罪恶,而是另一种酷刑,冷却后剥皮抽筋的酷刑。每一个爬向阎罗殿的人身后都拖着极长一段红色,涓涓滴滴,在井壁上蔓延着。
有什么东西爬在我的鞋面上:一条蜈蚣,抖动着头上的触须,不停开合着口颚,像在噬咬空气。甩了甩脚腕,我把它踢开,光照向了井的另一角。我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那个死去的女孩,江黎,正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白裙子边缘模糊,如雨中的一只菜粉蝶样:你来了。
我没有说话,在井中央呆立着,月光从我头顶上一泻而下。蜈蚣重新爬上我的脚面。
我终于说话了,但声音嘶哑而空洞,像是来自一世纪之前的梦境:你还活着?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已经死了。
世界要变了,她低声说,苦笑着摇摇头:变成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模样。
因为什么,因为那些犯癔症的人么?她梦呓般地低语到:不是,不是的。
犯癔症的本不是他们。是这个世界在犯癔症,把错误扭曲得合乎逻辑,说得冠冕堂皇,或是永远潜藏在海平面以下。代写论文也好,捧杀也好,网络黑话也好,种种荒谬全都成了理所应当。每天都有些事情被世界所遗忘,而它们会以另一种方式卷土重来:街头混混的黑话出现在学生口中,纳粹时期犹太人身上的六芒星现身在各色衣衫上,东亚病夫的招牌被踢开之后,又堂而皇之地悬吊在某些人的客厅内。
蜈蚣顺着我的裤腿向上攀援,我挥手掸掉它。它摔在地上,狠狠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我们活得像蛆虫,缩在一格一格的房间里。她蹲下身,触摸那只蜈蚣僵死的身躯:在需要是义愤填膺,在需要时唯唯诺诺。除了工作外,我们在娱乐,而且颇有一种娱乐至死的倾向。无休止的娱乐是世界性的瘟疫。世界逐渐轻浮起来,充斥种种红粉八卦,功名利禄的戏码。为了这些,身家性命都可以不要,何况那不值一钱的理智道德。她站起身,盯着我,她的眼神涣散:你该走了。
说着,她从身后掏出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你该走了。

八 奥菲利亚
我惊叫一声,从床上弹起。同事马上把我按回去:你别动弹,再躺一会。她絮絮叨叨了很久,我才知道我在井底吸多了氦气,出现了幻觉。医生说已经没有问题了,只需要再静养几天。哦对,正在审理那个老太太,应该很快就会出结果了。同事剥了一只橘子塞到我手里,诧异地望着我:你怎么了,一直盯着我?
我没有盯着她,我看的是她身后,那条白底碎花裙,还有女孩忧郁的眼神。
她知道我看见了她,她笑了。与此同时,整个世界伴随着她笑容的开绽,如潘多拉的魔盒打开般,爆发出一阵惊雷般歇斯底里的狂笑。
这个世界疯了。
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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