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妍与叶子

初稿:

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小妍拥入屏蔽门,这是个像往常一样的晚高峰。“滴,滴”声过后,门在身后合拢,小妍拽着书包挤到一排座位前面。“乘客您好,欢迎乘坐北京地铁十号线……”今天真幸运,刚上地铁就空出了座位。

垫着书包,小妍靠在椅背上,一天的疲惫让她的眼皮有些酸。车轮划过铁轨的吟咏、朝地铁迎面而来的风的诵读,她都再熟悉不过。她掏出手机,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她点开了置顶的聊天。座椅颠了两下,伴随着车轮压过突起时的两下短促而沉重的声音。

“叶子,你这么做不负责任。”——“唉,我就知道不会有人理解我。”对话框中赫然是几天前的对话,之后是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小妍明知无用地向上划了划。

人们在交谈,从谈工作到聊宠物的都有,有随意的,严肃认真的,偶尔有卿卿我我的,运气还不错的话,或许能听到游戏中的引人入胜的BGM,抑或是跌宕起伏、清晰如在耳畔的连续剧台词。但她没心思去听。

“我来做你的朋友吧。”这句话在小妍心中的地位太高了,她总是惊讶于自己能回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情。事实上,小妍也不确定是否就是这八个字,她在此处分不清记忆与编造。

小妍转到新幼儿园的第一天,父母刚巧都出差,姥姥送她。她总是怕迈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陌生人打交道,直到现在也一样。她一路又哭又闹,进幼儿园时硬是扒住铁门不放手(这段是长大后姥姥描述的)。一旁嬉戏的叶子从小车上下来,拉住她的手,对她说了那句话。

至于她是否立刻停止哭泣,两人手拉手走进幼儿园,她又分不清记忆与编造了。无论如何,打那时起,她俩一直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到现在算起来有十二年了。

“知春路站到了……”五年来几乎每个工作日,这标准的播音都得听上两遍。

小妍翻了翻新闻和公众号,感到索然无味。她不喜欢自己沉浸在回忆中的感受,那只是无谓的虚度光阴。但此时此刻,身后的隧道快速后退,过往和将来似乎是深邃、无穷的,这给了她一种之前从未体会过的,穿梭时空的感觉。

幼儿园之后她俩上了不同的小学,但来往还是频繁。她和叶子确实一起做过很多事,不少还曾被写进作文里(虽然没有任何一篇被老师当范文)。

叶子七岁生日时一起用硬纸壳搭建菲尔铁塔模型,快“功成名就”的时候突然“功亏一篑”,在叶子的鼓励下两人“白手起家”,终于“登峰造极”;

小学四年级时她们录制MV,合唱《隐形的翅膀》,坐在香山植物园的一块面对湖面的大石头上,穿着各自学校的礼服,在合唱团数年的叶子毫不嫌弃唱歌走调的小妍;

六年级时去肯尼亚,在旅馆吃早餐,正为看到小猩猩伏在母亲身上而感到新奇,突然一只半人高的大块头破门而入,抢了一瓶香草酸奶,吓得两人撒腿就跑,落荒而逃;

初一寒假去阿拉斯加追寻极光,两人在璀璨的夜幕下并肩而立,看着自然的精灵在苍穹之上翻滚、跳跃、卷动,恣意舞蹈,呈现红黄绿色相融的迷人色彩,惊叹不已;

初三中考在即,小妍在十一点多的夜晚接到叶子的电话,叶子的哭腔让她慌了神,但她随即静静地聆听叶子在电话那头倾泻压力,告诉她要放轻松,要早睡觉……

“……We are arriving at 牡丹园 station.”还是现实些好,待在回忆里并不舒服。再欢乐也终究是回忆,当下不过是在地铁里。

小妍看了看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好像大千世界在这里都被囊括。从春装夏装,短裤长裤,短袖长袖一应俱全,还有各色的旅游鞋、凉鞋、拖鞋。当然,这个时候每趟地铁都不乏几个穿校服的学生。从扶手的间隙中望过去,坐在座位上的一排人上身姿势几乎一样,能看到交替参差的一排品牌、颜色、型号、壳和卡套各异的手机同时发着光亮。

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担心她们会“生疏”了呢?从叶子兴致勃勃地给她安利她没兴趣的手账?从叶子拉小妍去她不喜欢的漫展?从KTV时叶子唱的都是她没听过的歌?还是从叶子告诉她自己不介意将来和外国人谈恋爱?

小妍有些累了,不知道是因为一天的学习,还是因为两分钟前的回忆。她将头靠在挡板上,随着列车轻轻晃动,疲倦袭上眼角。

小妍的手机上发出一条消息:“叶子,在么?想你啦。”在片刻的紧张与期待后,弹出的回复是:“在呀。最近一切都好?”小妍全身轻松了不少:“挺好的…你不生气了吧?”又是几秒等待,左边冒出的消息是“当然不啊,不说它了,有什么的。”一块大石头落地,小妍嘴角泛起微笑。她正以欢快地节奏输入学校发生的“新闻”。

“列车运行前方是安贞门站……”座位颠了一下。

小妍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发现上次和叶子的对话还停留在“我就知道没人理解我”,凝固,止步不前。她眨眨眼,不禁惘然。列车加速驶离站台,刚过了北土城。方才的恍惚就像逐渐加速后移的屏蔽门,模糊、消退、无法捕捉,只变为一片虚无。

叶子不是个喜欢回微信的人。经常是小妍发去一条,好几个小时之后才得到“嗯”或者“哈哈”,仅此而已。叶子从不给小妍发长篇大论的小作文,有时让她感到漫不经心、敷衍了事。小妍每每害怕,在叶子心中,她是不是和普通同学一样,只是一般朋友而已?

“惠新西街南口站到了。”小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她拥出屏蔽门,在这个像往常一样的晚高峰。

在换乘站的站台上,小妍看着来来往往眼花缭乱的人流,夹着名牌包或拖着行李,说着普通话或方言,向楼梯口汇聚、摩肩接踵地缓缓下行、在另一个站台又分散开来。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其实这本不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给叶子打了一行字,毫不迟疑地发了出去。

“叶子,在么?我想你了。”

小妍轻轻舒一口气,感到轻松和释然。当她准备收起手机时,左上角叶子的昵称突然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几秒钟后一条白色的消息出现在左侧。

“在呢。我也想你,小妍。”

迈出地铁站,街头车水马龙,长空云淡风轻。小妍笑笑,忽然觉得自己真傻。

树叶在柔软和煦的微风中摇曳,向阳的一面泛着金色,将光线分为细碎的小块投在地面上。天气仿佛晴朗了许多。

 

 

终稿:

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小妍拥入屏蔽门,这是个像往常一样的晚高峰。“滴,滴”声过后,门在身后合拢,小妍拽着书包挤到一排座位前面。“乘客您好,欢迎乘坐北京地铁十号线……”今天真幸运,刚上地铁就空出了座位。

垫着书包,小妍靠在椅背上,一天的疲惫让她的眼皮有些酸。又是忙碌的一天,数不清的DDL,作业和考试让她无力再去规划今晚的学习安排,还有——算了,不去想它。小妍轻叹一口气。

车轮划过铁轨的吟咏、朝地铁迎面而来的风的诵读,她都再熟悉不过。车厢中越是嘈杂,她越感到孤单和落寞。那么多人呀,一个也不认识。真奇怪,这么多次坐地铁,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乌泱泱人群的一份子。今天却仿佛抽离出来,只身一人蜷缩在座位上,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世界。在这一刻钟,她无需挤出笑容或者招手以维持人际关系,也无需为了分数上下奔波。热闹是别人的,她只属于自己。

地铁里的空调让小妍有点冷。她尽量过滤掉周围人的谈天说地,想把自己放空,却做不到。小妍掏出手机,盯着黑黑的屏幕看了几秒,还是被一种力量驱使着打开微信,点开置顶的聊天。座椅颠了两下,伴随着车轮压过突起时的两下短促而沉重的声音。

“叶子,你这么做不负责任。”——“唉,我就知道不会有人理解我。”对话框中赫然是几小时前冰冷的文字,之后是凝固的空白,和仿佛没有尽头的寂静。小妍明知无用地向上划了划。

人们在交谈,从谈工作到聊宠物的都有,有随意的,谈笑风生的,严肃认真的,偶尔有卿卿我我的,运气还不错的话,或许能听到游戏中的引人入胜的BGM,抑或是跌宕起伏、清晰如在耳畔的连续剧台词。但这一切都与她毫无关联。她没心思去听。

“我来做你的朋友吧。”这句话在小妍心中的地位太高了,她总是惊讶于自己能回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情。事实上,小妍也不确定是否就是这八个字,印象这个东西有时会耍点小把戏,修葺甚至篡改史实。

小妍转到新幼儿园的第一天,父母刚巧都出差,姥姥送她。她总是怕迈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陌生人打交道,直到现在也一样。她一路又哭又闹,进幼儿园时硬是扒住铁门不放手(这段是长大后姥姥描述的)。一旁嬉戏的叶子从小车上下来,主动对她说了那句话。

至于她是否立刻停止哭泣,两人手拉手走进幼儿园,她又分不清记忆与编造了。无论如何,打那时起,她俩一直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到现在算起来有十二年了。

“知春路站到了……”五年来几乎每个工作日,这标准的播音都得听上两遍。

小妍翻了翻新闻和公众号,感到索然无味。她不喜欢沉浸在回忆中的感受,那只是无谓的虚度光阴。但此时此刻,孤独和疲倦同时袭来,她感到身旁的一切都属于这个实实在在的世界,而自己却在世界之外。身后的隧道快速后退,过往和将来似乎是深邃、无穷的,这给了她一种之前从未体会过的,穿梭时空的感觉。

幼儿园之后她俩上了不同的小学,但来往还是频繁。她和叶子确实一起做过很多事,不少还曾被写进作文里(虽然没有任何一篇被老师当范文)。

叶子七岁生日时一起用硬纸壳搭建菲尔铁塔模型,快“功成名就”的时候突然“功亏一篑”,在叶子的鼓励下两人“白手起家”,终于“登峰造极”;

小学四年级时她们录制MV,合唱《隐形的翅膀》,坐在香山植物园的一块面对湖面的大石头上,穿着各自学校的礼服,在合唱团数年的叶子毫不嫌弃唱歌走调的小妍;

六年级时去肯尼亚,在旅馆吃早餐,正为看到小猩猩伏在母亲身上而感到新奇,突然一只半人高的大块头破门而入,抢了一瓶香草酸奶,吓得两人撒腿就跑,落荒而逃;

初一寒假去阿拉斯加追寻极光,两人在璀璨的夜幕下并肩而立,看着自然的精灵在苍穹之上翻滚、跳跃、卷动,恣意舞蹈,呈现红黄绿色相融的迷人色彩,惊叹不已;

初三中考在即,小妍在十一点多的夜晚接到叶子的电话,叶子的哭腔让她慌了神,但她随即静静地聆听叶子在电话那头倾泻压力,告诉她要放轻松,要早睡觉……

“……We are arriving at 牡丹园 station.”还是现实些好,待在回忆里并不舒服。再欢乐也终究只是回忆,眨眨眼就能回到嘈杂的现实,当下不过是在地铁里。呵,当下,小妍给自己一个苦笑,这时候活在当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小妍看了看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好像大千世界在这里都被囊括。从春装夏装,短裤长裤,短袖长袖一应俱全,还有各色的旅游鞋、凉鞋、拖鞋。当然,这个时候每趟地铁都不乏几个穿校服的学生。从扶手的间隙中望过去,坐在座位上的一排人上身姿势几乎一样,能看到交替参差的一排品牌、颜色、型号、壳和卡套各异的手机同时发着光亮。

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担心她们会“生疏”了呢?从叶子兴致勃勃地给她安利她没兴趣的手账?从叶子拉小妍去她不喜欢的漫展?从KTV时叶子唱的都是她没听过的歌?还是从叶子告诉她自己不介意将来和外国人谈恋爱?

小妍多怕,多怕那瓶友谊的墨汁被注入的清水冲散了、淡了,最后只变为浅浅的氤氲,留下浅浅的痕迹。

小妍有些累了,不知道是因为一天的学习,还是因为两分钟前的回忆。她将头靠在挡板上,随着列车轻轻晃动,疲倦袭上眼角。

小妍的手机上发出一条消息:“叶子,在么?想你啦。”在片刻的紧张与期待后,弹出的回复是:“在呀。最近一切都好?”小妍全身轻松了不少:“挺好的…你不生气了吧?”又是几秒等待,左边冒出的消息是“当然不啊,不说它了,有什么的。”一块大石头落地,小妍嘴角漾开一抹微笑。现在,她正以欢快地节奏输入学校最近发生的“新闻”。

“列车运行前方是安贞门站……”列车颠了一下。

小妍下意识地掏出手机,蓦然发现上次和叶子的对话还停留在“我就知道没人理解我”,冻结,凝固,止步不前。她眨眨眼,不禁惘然。

列车加速驶离站台,刚过了北土城。方才的恍惚就像逐渐加速后移的屏蔽门,模糊、消退、无法捕捉,只化为一片虚无。

叶子不是个喜欢回微信的人。经常是小妍发去一条,好几个小时之后才得到“嗯”或者“哈哈”,仅此而已。叶子从不给小妍发长篇大论的小作文,有时让她感到漫不经心、敷衍了事。越是在乎叶子,小妍越是如履薄冰,表面张扬亲热,实则不敢轻易触碰,说完一句话会反复琢磨叶子怎么想。这是不是有点夸张?小妍问自己。但这确是因为太在乎了啊,不是吗?小妍每每害怕,在叶子心中,她是不是和普通同学一样,只是一般朋友而已?

“惠新西街南口站到了。”小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她拥出屏蔽门,在这个像往常一样的晚高峰。

在换乘站的站台上,小妍看着来来往往眼花缭乱的人流——穿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套着小妍没见过的校服的学生、穿着破旧却面露喜色的农民工和头发花白步履缓慢的老太太,他们夹着精致的名牌包或拖着硕大的行李,说着普通话或听不懂的方言——向楼梯口汇聚、摩肩接踵地缓缓下行、在另一个站台又分散开来。

这些人和小妍素不相识,他们在小妍茫然的视野中经历这生活中的半分钟,小妍也在看他们时度过这几十秒。小妍感觉自己是局外人,却又时刻身处局内——她也会融入这人流的。

忽然,她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世事总是要有矛盾的,也总是要有人去解决的,解决问题是生活的一部分。不知哪来的勇气——其实这本不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给叶子打了一行字,毫不迟疑地发了出去。

“叶子,在么?我想你了。”

小妍轻轻舒一口气,感到轻松和释然。她告诉自己不去想叶子会如何回复——无论如何她迈出这一步了。当她准备收起手机时,左上角叶子的昵称突然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几秒钟后一条白色的消息出现在左侧。

“在呢。我也想你,小妍。”

迈出地铁站,街头车水马龙,长空云淡风轻。小妍笑笑,忽然觉得自己真傻。树叶在柔软和煦的微风中摇曳,向阳的一面泛着金色,将光线分为细碎的小块投在地面上,布下斑驳的绿荫。空气中飘来叶子清新而有活力的香气。天气仿佛晴朗了许多。

 

作者按:这是我和叶子认识的第十四年了。最后我发现,这一切都是我想多了,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叶子待我真心赤诚,我却有所顾虑、诚惶诚恐,真是惭愧。有这样一个可以倾心相付、无话不说的闺蜜,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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