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王国——四季 栗子们

栗子1 冬天的清晨

阳光夺目,但积雪未消,因此凛冽依旧。我的呼吸喷在羽绒服立起的领子内侧,在低温下凝结成水珠,持续不断地沾湿黑色的领子,和我的下一次呼吸。因为水汽和呼吸的温度,衣服上木头与樟脑球混杂的味道有些浓烈起来。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那种气味,更不喜欢湿漉漉的呼吸,于是我昂起头,鼻子和嘴挣脱了领子的保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我吸气,然后用力地呼气,想要让鼻子下和嘴唇周围的水由于我呼气造成的小气流烘干。然而每次不等烘干,我便又缩回了领子里:因为湿润的地方,在空气里尤其的冷。而且抬头的动作为脖子前面和空气接触提供了绝佳的机会,由下颚到锁骨的那一条冰冷,让我忍不住打颤。每次缩回领子里,内侧挂着的那些水珠又给我一次小小的,冰冷的冲击。下次不要把头探出去了,我这样想,然而下一次,当领子又变得湿润而温暖,我又再一次抬起头来。
领子内侧面料因为摩擦而起的小球球摩挲着我的鼻尖和嘴唇,领子的边缘随着走路的摇摆轻轻地撞击着我冻得发痛的耳朵。一边一个人,各合着羽绒服攥着我的一只手腕,并且微微向上提。我们正走在弯曲的石子路上。他们都比我高很多。右边的人是爸爸,左边的人是叔叔。我知道,因为我们从出门起就是这样走的。叔叔比爸爸高很多,叔叔是家里最高的人,叔叔举高高,可以摸到房顶。他们牵着我,我不用想怎样走不容易滑倒,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不会让我摔倒的。我看哪里都行,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带着我走。
路的两旁尽是粗糙的树干,棕色的,有着弯曲的条纹。其上必然是茂密的树冠,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为路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石子或青或棕,凹凸不平,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或戴着黑斑点,或披着白条纹。我让脚掌踩在突出的石头顶上,脚跟落在更低的地方;抑或脚掌落在较低的地方,脚跟踩在后面石头的顶上,走得磕磕绊绊,但乐趣无穷。我喜欢一只脚踩在两种不同材质上的感受。石子因为积雪融化的水而更加滑溜,而石子间未融的积雪却分外滞涩;石子踩上去是坚硬的,而积雪踩上去是很多很多的小颗粒。而世界,仿佛什么只剩下了三个人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以及偶尔出现的,鞋底和石头摩擦的吱的一声。啊,还有我们衣服摩擦的沙沙声。
石子路在一处规整的平地那里结束,我们踏上了那块平地。那里是“小广场儿”,我们这样叫它,隔壁的王奶奶也这样叫它。眼前的世界很刺眼:积雪因为反射阳光而分外晶莹;颇有年头的健身器材漆皮剥落的地方形成明亮的光点;漆皮的浅黄色也是那样像阳光;而身旁高高的旗杆,几乎让我不敢直视。我眯起了眼睛。地上的雪已经被踩出了几条路,各自通向不同的健身器材。
“宝宝,捡不滑的地方走啊。”
“注意安全啊。”
我沿着一条路走向那个大转轮的器材,然后绕过了它,走向分隔我的幼儿园和小广场的白色的墙。我过来时走的那条路在绕过“大转轮”之后就消失了,于是我踩在了没有人走过的地方,那样的地方,雪地还很“完整”。我最喜欢“完整”的雪地,喜欢那种一脚踩下去,被构成雪的许许多多的小颗粒阻塞的感觉。我走到那堵墙边。那不是一堵普通的墙,那堵墙被做成了镂空的,幼儿园里一些植物的枯枝伸了进来。那些枯枝上的枯叶还保持着绿色,但是是一种灰绿色。它们的边缘卷起,仿佛一个个碗,碗里盛着雪。我伸手把其中一碗雪抠下来,惹得整个枝条都在抖动。我把我的手翻过来,趁着还没有化尽,用力去闻。是有味道的,一种潮湿的土味,好像在幼儿园里老师打扫卫生的味道。
雪完完全全融化了,我是看到的,不是感受到的,因为我的手已经没有触觉了,只有从指尖开始向指根蔓延的迟钝的痛感。水从我的手指间滴落,弄湿了长到掌心的黄黑色相间的羽绒服袖子。
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是爸爸和叔叔,他们向我走来。爸爸穿着米黄色的长风衣,叔叔穿着深棕色的短夹克。他们都在笑。“宝宝,看什么呢?”叔叔这样问,他说话慢悠悠的,喜欢把头往前探。
“幼儿园。”我这样答。
“宝宝想去幼儿园啦?”
“我不知道。”
“来,过来,”这回是爸爸跟我说话了,他蹲在地上,向我招招手,“我抱你看。”
于是我跌跌撞撞地跑向爸爸,爸爸借着我跑来的力道一把抄起我。我咯咯地笑。我们靠近那堵墙。“看到了吗?”
“看到了!”雪地真完整,真白啊,能看到一块块地胶间的缝隙。
“哎呦,你变沉了吧?我要抱不动了啊!”
“呀!哈哈!不行!”我叫着,笑着。
爸爸的手很大,很有力,但也很温柔。

——作者:丁昊扬


栗子2 集装箱

这座巨大玻璃建筑的穹顶隆隆地响着,像是轰炸机碾压过德国的小镇。从没有这样过,林小娥和同事坐在面向建筑里的吧台上,伸着头向外望。建筑里还有天光,以至于我们都不敢相信是外面已经是乌云压顶了,或者是布展的白炽灯从它与天交界的地方垂直的辐射下来,这美好的错觉。
现在就是这样,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雹子亲吻玻璃发出的脆响,她心里突然好怕,这个不牢靠的大笼子也许会整个坍塌下来,也许只是几块钢化玻璃从钢筋的缝隙落下来,砸在门口迎客的铜牛身上,砸在先锋派艺术雕塑身上,笼子里的人也都逃不掉。
有人先坐不住了,听得到打车软件抢单的滴滴声,这种鬼天气出来拉客的司机,都是为了那几十块钱的差价努力讨个生活的人,谁知道会不会有几万分之一的概率,一个巨大的,令人胆寒的雹子就落在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移动房子上。
她要逃出去。有了想法实现的就很快,楼下旋转玻璃门里外已经聚集了很多和她一样的勇敢的人,在一次次雷雨云发病的间隙像疯狂的斑马一样成群的冲出去,然后四散到灰蒙蒙的空气当中。留到这儿等,大多都是胆小鬼,水从他们伞的高级裹尸布里肆无忌惮的溢出来,落在贵价丝绸衬衫上,和奶白色的大理石砖表面。
林小娥向来是最敢做这种吃螃蟹的事儿的,但今天她不想这样干。因为这样一点儿也不酷,或许在她心里“酷”多多少少是要和带点儿傻气的无畏与自我相关的,而现在的这些白领精英,活生生像是被肥兔子的一泡尿淹了家吓跑了的硕鼠。
她不跑了,也不躲了。从她这个半裸露在暴雨中的角度看外面,只有几个带光亮的集装箱还忽忽悠悠的飘在水面上,她选定了目标,半张着伞——如今伞遮蔽的作用有限的可怜,推门进了Coffee Bar。
往往队要排到门外的Coffee Bar现在冷清的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有老板娘和一个小伙子在玻璃推拉门里努力的拖着地,一地的乌黑脏水不知道会流到哪里去。这儿是个和外面封闭的箱子。也许会从墙角的缝隙被赶到外面去,也会有雨水从相同的地方对流进来;更多的大概会渗到木地板的缝隙,从纤维粘合的交界流下去,然后木地板又若无其事的像刚抛过光一样的干净、明亮。
像Will一样。
林小娥又想起了Will,她没有办法完全忘记的人,一个怪女人,怪名字。六点四十七分,小娥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差那么十几分钟才是法定离开的时刻。如果她还在两条街区外的SOHO工作,那么现在,Will的抓包电话也该震得她手腕儿麻。
“还要一杯冰美式?”柜台后面的年轻小伙子等的不耐烦了,毛躁的翻着胸前的工牌,大概也挺想回家。——毕竟,这鬼天气再可怕,也不会涨一毫厘的工钱。
“对,再加个焦糖布丁”
“您找个喜欢的地方随便坐吧,一会儿我们给您送过去”
林小娥没应声。她喜欢坐在最角落的靠玻璃窗的位置,日光强的时候帘子半掩着,她就可以从这儿——一个独特而隐秘的视角,去视奸来往的行人,和咖啡馆里的常居客。通常只有一个靠写文案谋生的年轻人跟她抢这个安静的去处,噼里啪啦的在手提电脑上
打着字。而如今,只有水幕在落地窗上表演,并没有人。
这很妙,她暗自盘算着,这雨大概一个小时后会停,说不定,也许不会停。
明天或许没有太阳,但她还有有一个例行的会要开,这他妈的——耗死人的无聊活计。一种热腾腾的气息在她的皮肤下面呻吟着要溢出来。林小娥的这两年过的并不如意,从一个大厦搬到另一个里, 看上去是厕所里配卫生纸的神仙日子。上一家公司好一点,可能是上上家,记不太清了,哪个是火爆脾气的秃头大叔的垃圾场,哪个又是温水煮青蛙的中年主管养老的地儿。
有一次,也是在这儿,她要了一杯香草拿铁,热的,双份糖浆。搜肠刮肚的编造着自己辞职的理由。其实她从那出来没什么别的借口,同事们看上去都很友善,和绩效无关的时候每个人都一副乐于助人的小丑脸——按Will的话说,这是他们这种大公司的企业精神。但她就怕Will,如果说多一年的经验像扒了一层皮,而林小娥是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那Will早就是筋骨外露、血肉淋漓的老妖精了。
Will每每从玻璃房子里推门出来,颧骨下面凹进去的肉动也不动,皱着眉扫一遍格子间里哆哆嗦嗦的小田鼠,说“Serena,你过来一下”。——现在想想都是些多么微不足道又奢侈的烦恼。
于是她写,“..我在这儿学到了很多,但可能这并不符合我的职业规划”,敲完字林小娥瘫在扶手椅里,百无聊赖的转来转去。只有她敢,只有她敢!还有谁能硬着脖子跟Will作对,现在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她们不再是上下级,也用不着勤勤恳恳摆一张好脸去讨个好印象,再也不用了!
就等着有人发现她的缺席了,林小娥仍然记得当时自己脸上的肉因为兴奋而一跳一跳,也像是咖啡因上瘾患者的后遗症。
手机在包里震得瓶瓶罐罐一齐作响,还是Will曾经警告他们手机调成震动是一种更敬业的行为。林小娥抬眼看,是一个陌生的号。
“小娥啊,我是人事部的小杨”
“啊,杨姐”她记不得这是哪个杨姐,瘦的那个还是胖的哪个
“我们收到你的辞职申请了,现在才八号,这个月的工资估计是不能发给你的了”
“嗯”
“赶明儿你赶紧来收拾东西吧”
祝您幸福喜乐,平安健康,她在心里想——也只能想想了,谁这么说话呀,带着一股酸味。
咖啡来了,林小娥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侍应生手里的托盘,里面装着她的小布丁,一小个,比手掌还小。和一杯矮胖杯子里装着的冰咖啡。冰块在饮料面上摇摇晃晃,像是在海上被巨浪掀起来的独木舟。她迟疑了片刻,把糖包推到了桌子的另一侧。
“Serena,你现在得回来一下”
“我”
“我不管你到哪了,你现在可必须得回来,出大事儿了”电话里的人连珠炮似的接了下去“你上午查完的货,剩下有几包没人领的,记不记得?”
“记得啊,我把剩下的东西交给孙阿姨了,这事儿是她领的,她最后走锁的门”林小娥撕开吸管的白色外衣,插到了冰块的缝隙里。
“这可不对了,小孙说你是最后一个查货的人,你再好好想想,东西放哪了”电话里的人提了一个声调,像是缉毒犬闻到了点不一样的味儿。
这下她可全明白了,这锅脏水现在一股脑的从她头顶浇了下来。她想找个证人,但哪有什么证人,就她们两个人,肯定有一个人是有问题的,干这行十几年的孙阿姨,和刚来几天的她——一个小会计。就像是上学的时候老师把脏水泼到未成年学生身上一样,
谁会信她呢。林小娥都能感觉到电话后面的那个人一定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指责一股脑的冒出来,但不满意已经从来来往往的对话里偷偷的流出来了。大家可能都已经知道,林小娥,是个小偷,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儿。这么客气,大概是怕她察觉到了端倪,跑了路。
孙姐说了假话。
“喂,小娥啊,你还在听吗”里面的人越发不耐烦了,“今儿你务必得回来,我们都还等着你呢”
她想冲着电话大吼“就想赚钱,你们都猪油蒙了心!”,像个酷孩子一样。可为了个雨天丢掉饭碗,这太不值当。
回去怎么样呢,回去接受这无谓的虚伪的审判吗。他们也许会让她赔钱,也许不会,赔钱还是小事,只是这马虎的罪名她是再也洗不掉了。还会有人录用她吗,肯定会有人顶替她的。一张张从象牙塔里出来的稚嫩的、新鲜的面孔,就是一只只待宰的替罪羊。
她更不能现在辞职,就像当时离开Will一样决绝,这更像是她真的有错,服了软,认了错,每个伪善的嘴脸都会安慰她“没事儿嘛,年轻人,很容易犯错的”
林小娥猛的吸了一口冰咖啡,她能听到别人的议论和嗤笑了,公道自在人心,可乌云密布,哪有青天呀。她瘫倒在椅子里,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身边没有纸,眼泪混着脸上的粉啊膏啊像在画油画。
“小姐您别哭,唉,您这一哭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
去他妈的生意吧,这儿鬼影都没有,跟他妈空气做生意啊。
“你们逼我去死,信不信,我会死,就在这儿”林小娥的四肢从椅子里解放出来,张牙舞爪的挥动着,口水连着鼻涕泡喷出来了。
她嚎啕大哭,其实她心里没有哭的意思,因为她已经觉不得委屈了。是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想不出办法了。
恍惚间她能看到侍应生冷漠的脸,要是现在陷在这可怖的道德泥潭里的人不是小娥,而是个更属于这儿一点的人,大概能更容易释然。认个怂,或者是讲个理。日子不会越来越好,只会越来越难过。但熬一熬,总能过去的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林小娥还挂在颊上的眼泪都干了,她站起身来,直直的走出了集装箱,心里像装了把能杀人的砍刀。
——作者:殷泓钰

作者自述:我感受的到林小娥就在我身体里,一种分离不出来的促狭感,这是我的问题,如果我离人物太近可能会让我写出来的文字飘飘忽忽不够客观,反而不如能在脑海中过电影一样的画面感更容易写出来。我应该选择一个更容易些的,但我偏不,自从林小娥这个名字浮出来之后我就再也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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