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

“您放着吧!我又不怎么洗碗。西直门那家人都是各洗各的碗呢,也不要我洗的!”小张笑呵呵地把身子靠向洗碗池,轻轻地挤走了杨奶奶撸起羊毛衫袖的胳膊。

“噢,”杨奶奶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张,显出惊讶的神情,“他们碗都不是一起洗的么?”

“是啊,都是个人吃完了就拿到厨房去洗啦!有时候也不一起吃饭,我把饭做好了就放在那儿,谁要吃谁就吃了。反正也来来回回就那几样,都好做得很。”

“噢,连饭也不一起吃?”杨奶奶音调抬得很高,正在墙上擦干的手都制动地停下。这刺耳、做作还不住颤抖的声音弄得小张很是不舒服,她想起来小时候村子里被踩上尾巴的黄猫。此外,她发现这声音除了抒发杨奶奶无比的惊讶外,似乎还有露出一丁点的不踏实。

“嗯,她们家向来就是这样的。”小张收敛了笑容,低下了头,紧紧地把嘴抿起来,像看村里妈妈发来的女儿照片一样看着水槽里的碗。她觉得自己说的闲话有些多了,尽管她无心在别人的家事上大做文章或者挖苦一番,自己更都从来不会掺和。

小张的沉默并没有让杨奶奶停下她那张连珠炮似的嘴。

“哼,那还叫家?我看,也不过是个客栈。”

“这做家,也该有个家的样子。一个一个人都靠着别人做事,有什么意思!”

“连个一家之主也没有吗?人人都自己清闲啦?”

小张听不下去了:“阿姨!这个洗碗布我下楼买一块吧,您看,都破成什么了!”

“用不着,楼下我自己去就好了。明天上午你带睿睿出去,我要去一趟批发市场的。”

“好的阿姨。”

小张让细滑的水流冲掉手上的泡沫,擦了擦手,收拾睿睿的玩具去了。

小张正提着鞋跟准备离开,大门响了,原来今天男主人回来得早,不到六点半便从办公室赶回来了。

“呀,您今天回来这么早!”

“是,晚上换窗户的要来。白天我排不开。”

“那我走啦。”

“留下来吃饭吧,一双筷子的事!”

“那不行啊大哥,我不在人家吃饭的。我在别家也都是这样,做完了饭就走了。”

“留下吧,一会儿孩子她妈也回来了,一块吃个饭。”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您忙您的吧,看来今天还得早点吃饭呢。”

杨奶奶也从厨房里出来了,说:“留下来吧!今天拖你时间太晚了,你再回家吃饭也吃不好,不如就在这儿吃了。”

“可这多不合适…”

他们又说了许多来回往复的话,小张架不住大哥的热情和杨奶奶的挽留,终于还是留下来了。小张心想:总听杨奶奶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若是我哥同大哥一样事业有成,还会做人,我妈做梦都会乐醒的!这么热情大方的人,一定很体贴杨阿姨,怎么阿姨从来不知足似的?

大哥也来厨房里忙了一阵。等到饭菜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小张就不知道他去了哪了。

“难得啊!他能进来忙一阵子!也就这会碰上啦!平日他要是回家这么早,准是晚上还有事情,急着要走。”

“是嘛!可是大哥真是个好人。”

“嗯——那可不是嘛!尤其是对人厚道啊,在哪都是个老好人,上上下下没有哪个人和他过意不去。谁有点什么事情都要找他,他也来者不拒。倒是我的忙,他什么也没工夫帮!”

“那总比我哥哥那样好,到现在还在家里赖着,连打工都打不连续!我妈要有您这福气就好啦!”

杨奶奶摇摇头,围着围裙就出了厨房去各个房间叫人吃饭——其实也就是大孙女和自己的儿子儿媳罢了,家里再没有别人。儿媳刚从外面回来,厚厚的大衣还没脱。

“怎么今天这么早吃饭?”儿媳问道。

“哼,有事嘛。没事我能那么快把饭做出来?”杨奶奶头也没回进了厨房。

小张抱来睿睿,说:“大哥跟我说今天晚上要换窗户。”

“哦对!对对!那赶紧吃吧!”儿媳妇脱下厚实的羽绒服,这羽绒服把她包裹得像怀了第三个孩子似的。

大孙女坐上了饭桌,由于学校今天中午伙食不好,她已经十分饿了。她等了许久,却不见一个人过来,似乎他们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卧室。她于是无可奈何地去厨房看看情况,见饭也没有盛出,就一口气盛完了饭端到桌上等着。那碗米饭香极了,诱惑她把嘴怼在饭尖上偷偷咬了一口。好在爸爸妈妈很快坐了过来,张阿姨也来了,搬个凳子坐在桌子的小角上。这时只差杨奶奶了。小姑娘急坏了,米饭香,也不能干吃饭啊!正好她爸爸觉得不该让小张久等,又着急换窗户的事,就率先动了筷子。外面叽叽喳喳吃了二一气,杨奶奶却还没有过来!

男主人坐不住了,挪了挪屁股,喊了一嗓子:“妈!来吃了嘛。吃完了再整。”

厨房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嗯,就快了。省得吃完饭看得心烦”,还传来两声咳嗽。

杨奶奶就这样端着一盘从微波炉里刚转出的剩菜来了。像个老练的上菜员一样把饭放到桌上,桌子上的人都以为她要坐了。然而她放下菜转身又回到了厨房里。

“哎,妈,还要做什么?”男主人站了起来冲杨奶奶的背影喊道。

“脱围裙!”杨奶奶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了。

小张过意不去了:“我去看看。”

“不用。媛媛,去看看奶奶。”男主人伸伸脖子抬抬下巴,用命令的语气说。

随之而来是短暂轻柔的叹息和筷子落下的声音。大孙女正要起身,和奶奶撞个满怀。

“去哪嘛!坐。不过,我看你倒是快吃完了欸。”杨奶奶仿佛提着一口长长的气,半睁着眼睛扫视着桌上的残羹剩饭。

饭桌上的每个人都注意到了杨奶奶的举动并沉默了下来。不知杨奶奶是否满意于她营造的宁静晚餐氛围。环境越安静,人脑子就越活跃。此刻,各人心里想着不同的事。

儿媳心里批评道:妈可真是发牢骚的大师!在让别人知道她一肚子不满的这事上,她可从来没失败过。这种嘲讽,她太得心应手了!恐怕是她最擅长的事了,能冷嘲热讽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心里得存了对人多少的怨恨!上次我不过是回家晚了一点点..哼,她年轻时真该当脱口秀演员!我看,现在也不晚!

杨奶奶儿子心里自然免不了愧疚,他觉得自己做的太不应当,早该让女儿去请她的。

大孙女还沉浸在和奶奶撞个满怀的尴尬里,她觉得在外人面前这么被爸爸使唤太丢面子了!

至于小张,她太不能过意自己刚刚的无礼了。此刻她只想尽快把饭吃完,再帮人家适当地干点活,好早点回家休息。多天以来在杨家干活,她心里已经暗暗生出一种对杨奶奶敬而远之的意识。她其实是个很开朗的人,跟杨奶奶也有聊得很欢的时候。像那次聊到她在冯家干活,冯家小子给她讲他的国外留学的事,杨奶奶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并且也和她讲了讲自己对各事各物的看法(不同于她平日里对别人家家常的评论),这让小张觉得极有意思,而她自己也长了而不少见识。比如七八十年代研究核武器的人平日里做什么——没错,杨奶奶曾经是搞核武器的,不是什么运动员。而且她还是南方人,只是天生生了大高个、大骨架…她想起了许多关于杨奶奶的好玩的点,但又避不开那些不好的印象。像那次正在喂睿睿吃饭,睿睿不高兴二人聊天儿全没顾对她说话,就大嚷大叫起来,杨奶奶于是大发脾气,对着睿睿一通数落,小张很不能理解怎么这样的大知识分子会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想到这儿,小张脑子里存着的杨奶奶没个尽头的抱怨也被牵出来了。小张突然怕杨奶奶的时有时无的抱怨把她不知不觉淹死掉。她不想总听到别人对自己的生活不满,尤其是当她完全看不出不满的原因时。她也不能厌烦杨奶奶,因为她待她不薄。

小张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对杨奶奶的感受,觉得自己愿意和她分享自己的见闻,可她不愿意听她怪声怪气地评论和对于一切情感的表达方式。她终于决定,自己要少跟杨奶奶交流些,或者至少再观察观察这个有趣又不讨人喜欢的人物。

小张的确减少了不少和杨奶奶的交流。杨奶奶也明显地察觉到小张在许多问题上的沉默。一同劳作变得不那么自然了起来,除了对于家务事的沟通外,有时杨奶奶刚要问问小张她最近了解到的各家情况,小张就避开问题把话题引到别处去。杨奶奶对此的反应小张也看得出来,但她很庆幸杨奶奶没有过多表现出不满,她隐隐觉得杨奶奶奇怪地有点的小心翼翼的意味,小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她很惊讶,像杨奶奶这样倔强又强势的人,没有太为难小张是不寻常的。小张总觉得,杨奶奶应当想着方儿地挖苦、报复她,可是她的设想全没显现。有时小张干着活,恍恍惚惚听见杨奶奶叫她,便自己紧张起来,她怕杨奶奶不让她继续干下去了。不过她同时也想:这样也好,和杨奶奶在一起总是十分压抑的,倒不如离开。但小张没有辞职,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辞职——自己总在这一片做保姆,怎么能说辞职就辞职呢?

小张就这样一天天给杨家干着活,渐渐地,杨奶奶在她脑海里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仿佛又成了单纯的主顾关系了。杨奶奶也照常和小张分工照顾睿睿、打理家务。

不知不觉到了一月。媛媛放了假,跟姑姑家出去玩了。除此以外,家里像往常一样,基本没什么变化。在小张看来是这样的,可在杨奶奶看来可不是——她的老伴儿从杨奶奶老家云南回来几天,找一些很重要的资料。

“我爸是搞人文地理的,最近一直在云南本地做工作。他老人家不存在什么退休的,一直就热爱,也拿他没办法,工作起来没完没了。”男主人在他父亲来的前两天告诉小张说。

小张对杨爷爷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这样一个老人是怎样的姿态和风度,不禁趁着杨奶奶坐在饭桌上给睿睿喂饭,自己墩地的时候问道:“杨阿姨,过两天叔叔回来。他平常都不着家吗?”

“你来这么久见过他没有?嘿!他嘛,成天瞎转悠。现在踏踏实实落脚在云南,也比以往走南闯北好多了。”杨奶奶好像也忘了小张主动发问的反常,皱着眉头把一大勺饭往睿睿嘴里送,嘴角却有些笑意。这是杨奶奶不多见的笑,即便嘴角勾起的弧度只有一度,也是难得鲜见的。小张眼里,这笑容影射的是杨奶奶内心难以掩饰的对自己男人的自豪。

“您一家真都是对国家有贡献的、有作为的人啊!”小张的佩服是由衷的。

“谈什么贡献不贡献,都是普通人,没能力做英雄。我倒希望他少在外面搞工作呢!”杨奶奶神情里的神气和快活弱了一些,不过依然是笑着的。

两天以后,杨爷爷果然来了。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戴个灰贝雷帽,提来了大大的行李箱,里面装的全是这次要放下的文献和他随时要用到的资料。他没有小张想象中那样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还有点轻微的驼背,打扮上甚至还不如冯家老爷子。但他有一种朴实而有学问的独特知识分子、科考人员的独特气质,这是小张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

接连几天,杨奶奶都十分高兴,鲜少听到她抱怨什么,她不是在跟杨爷爷说话,就是在找杨爷爷去哪了。小张不知道是杨奶奶也知道骂骂咧咧是不招人喜欢的,所以才表现地开朗阳光,还是说她从里到外换了个人。不管是怎样的,小张都很高兴,她的工作量减小了,因为照顾睿睿的工作完全交给了老两口——老爷子对睿睿总是看不够,所以老两口常常一起照看睿睿。有时候小张在他们旁边干活,就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

“昭通怎么样?做节寺里人多吗?你去了几天?”杨爷爷回家两天了,杨奶奶的热情丝毫不减。问话时眼睛里仿佛放着光,眼睛也睁得很开,大概是面部肌肉终于用上劲了,被笑容撑开的脸上,皱纹也舒展得淡了。有时小张真觉得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像个青春的少女,再不见那个老怨妇了。

“极热闹。我还参加了次婚庆,去的鲁甸农村。”

“那去看老表了吗?我记得他是住在那里的。很多年没见了。”小张差点想插口问“老表”是个什么叫法,还好杨爷爷接的快,没有让她不礼貌地插上嘴。小张对自己想要插嘴的事吓了一大跳,一是恐惧自己什么时候这样不懂规矩了,二是惊奇自己这样想加入聊天,包括和杨奶奶说说话。但她觉得自己是个边缘人物,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除了讲讲自己家农村的事,讲讲自己的窝囊废哥哥。小张忽然间就有些失落和不满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对谁不满。可是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就是让她很无力。她想得入了神,失手把正在擦拭的储物架上的花瓶打掉了,那只花瓶已经盖了一层灰,看样子不被人珍爱,但是小张把它打碎了就是打碎了,叔叔阿姨倏地看了过来,她慌了神。

“啊呀!阿姨!这…这怎么办!我刚刚在够里面儿的东西,没注意就一肘子…”

“没事,你扫了吧,拿第二把扫帚。别留渣子。”杨奶奶轻描淡写地说,杨爷爷也没有多说什么。小张忙着去处理地上的碎片,羞红了脸,心跳砰砰地跳,也顾不得之前想的事了。

“刚刚说哪了?哦对,去了去了,先去的他家。杨力给他盖砖房了,三层的小别墅。还有,乡下还是那么淳朴!庆典上客人一波一波进大堂里吃饭,有时候谁也不认识谁,也能凑成一桌。吃完便离开,新的一桌菜端上来,门外的客人就再进来。饭前饭后在门口若是碰上主人就聊上几句,道几句喜、话话家常也就离开了。”杨爷爷和杨奶奶仿佛从没被小张的莽撞打搅一样。

“真的吗?那还是老样子!”杨奶奶的神情像是透过爷爷的叙述真看到了那热闹景象一般,又回过头冲着杨爷爷说:“我也顶想回云南看看,在昭通住一阵再回昆明。”

很可惜,小张没有并捕捉到杨奶奶的眼神,那是略带点忧伤的又有一丝期待的。

“现在去昭通不冷嘛!你就在北京好好呆着吧,你知道他们离不开你。”爷爷摸摸阳台上种的西红柿,赞叹地说:“这么冷的天里还没冻坏啊。这种了多久了?看着真红,真漂亮,不摘下来尝尝?”

杨奶奶没有听见一般,只带拉着睿睿看阳台上种的喇叭花。睿睿伸手就要扯,杨奶奶打了她的手一下,睿睿愣了,随即把小脑袋转向爷爷,片刻间,屋子里就回荡起她的哭声。爷爷心疼得抱起睿睿,嗔怪杨奶奶对睿睿太严厉了点,一面安慰睿睿,一面教育她不该拉扯花草。

小张留心老两口没被她扫了兴致,也就放下心来。但她依然不能忘怀杨奶奶如何投入,如何那般生动不同寻常。

晚上,她躺在床上,又想起来自己白天硬邦邦、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她的脑子活跃地要演出一台戏了:是不是“电灯泡”就这种感觉啊?我不就应当在一旁给人家忙家务?怎么还觉得人家亏欠我似的……我真是拿着工资不做事,总想着一些不该望的。她把脸埋到枕头里,突然好想老公啊……他在,我也不至于这样觉得了吧。

她捂了一会儿,又觉得闷得慌,于是翻了个身,心想:杨阿姨是不是也是太想叔叔了,才平日里那么不耐烦?也难怪哦……每日闷在家里,给子女当电灯泡。

……

哎!杨阿姨到底有没有生气啊,会跟大哥说吗?她会怎么说呢?“你请的保姆…”?不对,她如果生气了,会说:“你们家请的保姆”。对的。她这一招总是管用的,大哥大嫂都会立马涨红了脸跟阿姨解释。

不过,阿姨说的“你们家”到底是不是气话啊?

小张在杨家最清闲的几日结束了,杨爷爷临走前的最后一天,她忙得不可开交。杨家老两口去水产市场了。小张知道杨奶奶最讨厌水里的东西,她估计是杨爷爷爱吃的缘故。这一下午,她需要一个人带着睿睿在家。睿睿不是个顶淘气的小孩,有时候也很会体贴人,但是她要是成心不乖,你可可就倒了霉了。不说使劲和你作对,哄她睡觉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她总能把大人都耗得要睡着了,自己还站在床上跑来跑去。

小张心里烦躁,又不得不让睿睿睡这样一觉,否则自己的工作也没法趁她安安静静睡着来完成。想到要还买菜准备晚饭,收拾一遍屋子,小张起了个身,把心一横:不睡了!让她在一边玩着,我一样能做家务!

她正要把睿睿抱起来,大门吱吱地开了。小张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急忙把睿睿抱到客厅,看到的却是嫂嫂拿着大包小包回来。

“哎嫂子!你买东西去啦?”小张想起来杨奶奶总跟她抱怨儿媳妇多喜欢消费。

“嗯,你一个人在家,辛苦了啊!”嫂子脱鞋时一只手扶着墙壁以支撑自己臃肿的身体。

“嫂子,你能不能哄睿睿睡个觉,我还要去买菜。”

“没问题。”嫂子对睿睿眯着眼笑了笑,睿睿把头靠在小张的肩膀上,安静地斜着眼吃大拇指。

嫂子接过睿睿,径直到卧室去了。小张刚换好鞋,就听见卧室里嫂子喊:“小张,你帮我看一眼,鞋柜上有没有我手机?”

“有呢。”

“帮我拿过来一下吧。”

小张只好换回拖鞋,把手机替女主人送了过去。

嫂子接过手机就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打开了爱奇艺。睿睿指着床边桌子上的小人书使劲叫着,嫂子皱了皱眉头,眼也没抬一下,嘴里嗯嗯地哼了哼,终于放松了圆润的肩膀,沿着床头出溜着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小张转过脸悄悄叹了口气,下楼来到生源菜店,选了几样新鲜蔬菜,排队结账。老板娘麻利地拿过小张手里的布袋子装菜。来这儿买菜的有环保意识的人不多,显然小张自己是不会想到这样的,全是冯奶奶带着她养成了习惯。她有时真佩服这样先进的知识分子。其实杨奶奶自己对环保并不通晓,她是被时代落下的人,偶尔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时尚的风潮,这是她努力走在前头。或许别处她已经引领了,但在这样一个小菜店里,她还勉强能在一众老头老太太里做到。

小张回家的时候,大嫂已经从卧室里出来了。睿睿之前闹得厉害,很长时间没睡,这会儿哄都不用哄就睡着了。

小张的嫂子指着客厅的食品柜说:“小张,把这儿收一下吧。过期的该扔还是扔吧,免得我婆婆看不过去又要说。”

“好嘞嫂子。那我看着保质期扔了哈!”小张不随便打开别人家的抽屉,但睿睿常常从抽屉里取出零食要她撕开包装。杨奶奶也常骂儿媳动不动就买吃的回家,“买了又没人吃,都浪费了!造孽呀!”,所以小张知道这柜子里全是零食。

小张喜欢这种美差,她看不惯脏乱,跟杨奶奶有一拼。收出干净整齐的空间总能给她带来莫大的成就感,仿佛清除了自己心里的一块障碍。不过,每天早上看到大孙女把她收出来的书桌恢复到前一天的状态时,她就会带着点心烦的情绪收拾。此外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收拾东西烦,反而会让她心情愉悦。

现在,小张迅速扫过各色食物上的保质期,有几袋豆腐干和半板巧克力已经过期了一年多,剩下的糕点类,因为开封时间长了,也生出了肉眼可见的小虫卵。她感到一阵恶心,但还是把为数不多的能吃的食物整整齐齐摆在抽屉里,其余一并装到大塑料袋里。

“抓紧时间扔到楼下吧,别等我婆婆回来了看见…”嫂子冲小张不以为意地笑笑,像是在开玩笑。

正说着,门锁一响,老两口就进来了。杨爷爷向来不做家务,睿睿又睡着了,他便在书房不知道是歇息还是工作、看书。小张猜测是杨奶奶太过勤快,年轻的时候就给杨爷爷惯出来了毛病。她自己的老公还会给她做饭呢!

嫂子干脆大摇大摆下楼扔垃圾。杨奶奶也没多问,脸上不大高兴。小张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但也没想打探原因,怕像拽布条一样拽出一串不好听的话把自己缠上。杨奶奶在厨房已经忙活上了,小张也赶忙进去帮忙。她洗着菜,这才听杨奶奶自己说:“哼,人老了就是倔啊!偏不相信我走的对的。”原来,杨爷爷杨奶奶就走哪条路回家这个问题吵了一架,到最后杨爷爷也“没承认是他走错了方向!”

小张特别想笑,可是看到杨奶奶那严肃的神情,实在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心想:这真是无聊又有趣,这点事,有什么好吵的?原来杨爷爷也像杨奶奶这般爱计较!

小张之后发现,两个人倒是很有默契,都没有准备和子女提起这件事。她估计老两口是怕子女教育他们,对他们啰嗦。

大哥最怕二人冷战。那天杨爷爷来之前,他还悄悄交代小张适当劝劝杨奶奶别对爷爷那么苛责,因为“两个老人都像小孩儿一样倔,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就难免拌嘴”。小张脑子里头两天杨奶奶杨爷爷之间久别亲热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心想:老两口好了才两天,老毛病就犯了!夫妇俩都太小心眼,也太好强啦!

她又觉得不该嘲笑人家的要强,这原本应该是让人敬佩的。她一直受杨奶奶的要强感染,虽然有的时候更像一种偏执,可它给杨奶奶带来了很强的气场和力量。

“小张,来看一下这儿。”外面喊道。

小张收了收心,在围裙上蹭蹭手,冲杨奶奶笑了一下,杨奶奶低头切菜没有看她,她就去大嫂那里了。

“这里头你看到过茶叶吗?”

“没有啊。都是吃的。”

“哦,行。”大嫂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大孙女凑过来了,想要翻点什么零食。大嫂拿起一罐包装简陋的手指饼干,说:“吃这个吧。”

“干嘛呀?我不爱吃这个。”大孙女责怪地看着大嫂,嫌恶地说。

大嫂笑盈盈地看着女儿,说:“我主要是想让你多吃点,这样睿睿能少吃点。我不愿意让她吃这个。”

“嘿!那你买它干嘛?”大女儿的质问刚好说出了小张心里的疑问。

大嫂看了看厨房,稍微弓了弓腰,锅铲碰撞发出的几里哐啷的声音被闷在厨房门里,让人听起来有一种强烈的距离感和隔离感。

大嫂低声说:“奶奶买的!”

——哦!

小张明白了。显然,大嫂怕饼干的质量不过关,不愿意给小睿睿吃,既不好意思跟杨奶奶说,又不敢直接扔掉。

小张又琢磨上了:大嫂怎么不直说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家人的事,问一句不好么?那样子,大嫂会怎么跟杨奶奶开口呢?——“妈,这饼干您从哪买的呀?”不好不好,大嫂不会这么说。“妈,这饼干我好像没怎么见过呀?”哎,估计大嫂也看不上杨奶奶给睿睿淘宝上买的鞋吧,我倒是跟着一块挑的,便宜是便宜,但是也不赖啊!

小张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既同意杨奶奶的确有点儿抠门儿,又觉得这不是抠门的问题。勤俭带来的结果之一是拖得大哥大嫂家生活质量有所下降,大哥不言语,但大嫂不能接受;可如果真是不舍得,怎么会给睿睿买饼干呢?

估计杨奶奶是习惯了省吃俭用了,再是有钱也不轻易花!小张这样答复自己。她觉得,杨奶奶一定习惯了在挑选商品的时候算算账,比比价,人家钱包里不缺钱,该花的时候也花。只是这个习惯常常带来一些价钱极其便宜的商品到家里,让大嫂觉得不体面也不放心。她们俩谁也容不得谁,更怕沟通。而两代人的生活方式就不同,谁也不全占理!

小张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两种人是绝对不能生活在一起的,只有大哥大方而不大手大脚,可怜常常被夹在中间攻击。

小张见这边已经没她什么事了,又赶快跑回厨房去。打开厨房那扇门,呛人的烟敏捷地钻进小张的鼻孔和嗓子眼,小张把咳嗽的气流硬生生憋了回去,她也莫名自己为什么觉得一句咳嗽可能刺激到杨奶奶。此刻她深刻的体会到,杨奶奶对嫂子挑的抽油烟机的不满正确极了。“哼,就冲着当时搞活动图划算!那些商家的话也能信?自己吧,倒是从来不进厨房,还真没机会知道这玩意儿多不管事儿!”

辣椒在锅里翻腾、爆破,噼里啪啦的声音充斥着狭长的厨房空间,但这诱人的油香不能不引人憧憬辣椒油出锅时的美味。到时候端出去的将是一碗让人直流口水的调料。

小张担心杨奶奶因为她在外面耽误了很多时间而为难她,很迅速地投入了工作。杨奶奶缄默地耷拉着嘴角炒菜,可不是好兆头。

媛媛像是循着香气进来了,烟味把她呛了一大口,咳嗽了半天也没影响她捂着嘴转悠,她指着一盘干煸西蓝花问:“奶奶,我能吃口这个吗?饿死我了。”

“饿死你了?吃,吃,赶快吃。都是我的动作太慢了,耽误了你吃饭。”

小张知道杨奶奶又要冷嘲热讽了。也不知道是为了躲开些还是看热闹,她找了个好角度站到垃圾桶边上掐韭菜。

小张对媛媛来说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媛媛先前的那种难堪也就不复存在了。她干脆假装没有听懂,一句话也没说,瞥见一旁的米饭熟了,就从碗柜里拿碗出来盛饭。

杨奶奶对媛媛的反应很不满意,可小张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放下手上的铲子,一步迈到电饭煲边上按住了媛媛的手。

“放着放着,我马上炒完了,你赶紧去吃你的。这都是我们的事,不麻烦你。”

“哎哟!奶奶您还炒着菜呢,别一会儿糊了——我来就行!”大孙女苦着脸把奶奶的手推开,动作飞快地把米饭往碗里塞。

小张对杨奶奶的过激反应惊讶极了,对孙女也不禁生出一种同情:媛媛可不只是饿,还生怕在厨房里和杨奶奶多待哪怕一秒。

杨奶奶妥协了,但是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小姑娘端着两碗米饭呲溜一下滑到门外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剩下三碗米饭,她像抢险一样哈腰捧着三只碗逃到了厨房外面。不用她拿脚勾,门就因为抽油烟机的运作而“啪”地关上了。

这下可好,那个熟悉的杨奶奶又回来了。小张不敢相信杨爷爷的魔力这么快就不起作用了,她可真舍不得杨爷爷走。她现在又害怕起和杨奶奶共处了,何况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下。

“像我们这种人呀,也就是给人家干活的命!”杨奶奶铿锵有力地说,接着她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那么大人怎么老不知道轻重缓急,在外边叫什么呀,耽误孩子吃饭!”

小张很敏锐,虽然没有杨奶奶那么夸张,但足够她听出来这话里有话,在某个角度里是直冲着她去的。她先是背后一麻,随后就有点委屈了:大嫂是该进来帮帮忙,再怎么也不该又叫我出去,可我自己并没有耽误时间啊!

那天晚上杨奶奶家又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见怪不怪的事,小张便不知道了。像平时一样,她回到自己家吃晚饭。在自己狭窄舒服的出租里,她吃着楼下买来的馒头和前天晚上剰的粥,忽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几乎是沉浸地享受这儿的宁静和谐了。这时候,她慢慢让自己放松下来,任由思绪牵着她走,仿佛忘了在杨奶奶家的委屈。这让她很自然地想到家里的母亲和刚上小学的儿子女儿,心反而比之前想到她们的时候更痛了。

“妈老了不会也像杨奶奶这样吧?”她叹出了声,瞬间没了饥饿带来的食欲。空气的寂寞把她打回了现实。在她心里,某种担忧在隐隐作痛,好像又有点空落落的。

她拨通了母亲的号码,可是还没等滴滴声出现就掐掉了。

现在是不是太晚了一点?小张看到手机上显示已经八点了。她从来要求妈看着孩子在九点之前睡觉,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孩子们作业有没有写完,会不会兴奋地不去睡觉或者不听姥姥的话。

还是打吧。她下了决心。每一个滴声都让她觉得是电话接起来的声音。终于,第八次心跳的时候,电话通了,女儿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妈!”

“安安!”

“妈,你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我都写完作业准备睡觉了。”

“今天晚上有时间呀。你们听没听奶奶的话啊?阳阳呢?他没写完作业呢吧?”

“他才没有呢。他写不完了。”

……

小张和女儿聊了十分钟,心里高兴极了。她心疼话费,也着急问问母亲的状况,,于是就叫安安去睡觉,让姥姥来接电话。

小张的母亲很欣喜,好像又很担忧似的。她告诉小张,老师来找她了,说安安在课上和一个男生传纸条。小张很惊讶,也有点着急害怕了,但她告诉母亲别着急,她会跟女儿聊聊的。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和很疲惫,她能够想象这样的原因:母亲需要照顾孩子,也要照看庄稼,还需要给即将成家儿子张罗婚事。她很对不住母亲,又由慈爱的母亲想到了几乎正相反的杨奶奶。

杨奶奶…杨奶奶哎…

小张觉得杨奶奶太过刻薄了,心胸也过于狭隘。杨奶奶挤兑人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下一下地戳着她的脊梁柱,让她感到不安和难过。

“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获得幸福的”,她暗自安慰自己。可是想完,她又好像于心不忍了——在小张面前,杨奶奶常常是诚恳的,可小张并没有满足杨奶奶那些显而易见又不明说的渴望,而且,也仅仅是今天,小张才觉得杨奶奶对她这样不好。她现在心里沉甸甸,与其说是负罪感,倒不如说是一种痛苦和无奈忽然间把她器官拖进了冰冷黑暗的角落里。无力感像是涌动的暗流,把她这颗年轻有活力的心脏包围了。

这些感受来自于杨奶奶家,却不受杨奶奶所赐。小张也无法解释她们是否属于杨奶奶的感受。事实应当如此,小张的敏感和善良捕捉到了它们,给它们找到了新的归宿。

由于这股游走的力量,杨奶奶的形象在小张这儿像是萎缩了,缩成了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太太,一个弓着背弯着腰甚至拄着拐杖缺牙瘪嘴的小老太太。——可是,杨奶奶从来都是健壮的、强大的、有气力的啊,她用强势和坚定掌控着她们家,她甚至是唯一一个有能力这样做的人!小张头一次觉得一个人这么复杂,这么难解,也这么…不能让她喜欢也不让她十分讨厌,甚至,还逃不脱!这种情感让她不自觉地亢奋了,差点就忘了刚刚萦绕在心头的莫名无奈。

也就是说……看起来……或许……杨奶奶没有那么坚强,也没有那么有掌控力?那她之于这个家,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她不累吗?她看到大嫂这样,不生气吗?她爱媛媛和睿睿吗?她……

小张预见到自己再这样想下去准会失眠,这可是她承担不起的。她告诉自己:算了,不要想这么多了。哦对了!明天下午冯阿姨家要来客人,让我把她家阳台收出来,那可真够多的,全是老物件!不过倒是肯定没有我做小时工收拾花的时间久,那个医生新娶的小媳妇是个“网红”呢,屋里装得富丽堂皇的,储物间却堆满了不用的纸箱子!……听说明儿来的客人是专给毛主席家看病的老中医的女儿?我也真想见一见啊。

杨爷爷走后不久,一阵强冷空气的来临给杨家带来了大规模的生病。先是大嫂轻微地感冒,咳嗽不断。第二天睿睿就发烧到39.9度。第三天,媛媛下午身上又烫又没力气,请假回了家,在家里排队量了体温发现也烧到38度了。今天早上,小张起床就发觉嗓子疼得厉害,连张嘴都疼,她忍痛喝了不少热水,这才来到杨奶奶家。

“嘿!完咯!一家人都病倒了!”杨奶奶把各人该吃的药放在桌上排了一排,等着病人们起床吃药。

“阿姨,是不是流感?我也嗓子疼。”小张从肿痛的扁桃体后面挤出一口气。

“有点像。”

流感是传染的吧?小张心里着急了,她有预感自己也要成为病号,可是她还是说:

“阿姨,那您可得小心别病倒了。”

“我能不小心?我要是病了…”

后面的话小张猜也能猜个八成,她有点反感,转到一边擦吧台去了。

“媛媛!来喝点糖梨水!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杨奶奶冲卧室里喊。

卧室里没人回应。媛媛正在被窝里捂着脑袋假装听不见呢!她简直烦透了奶奶,怎么成心不让她多躺一会儿!

“还没醒呢吧!”小张问。

“早醒了,刚刚还起来上的厕所。别让她赖床。”杨奶奶瞟了一眼卧室客厅间的墙。

“算了。她爱喝不喝。自己的病也不关心。”杨奶奶甩手走向了卧室。

小张差点觉得杨奶奶有点不够意思,忽然才想起来:杨奶奶凭什么跟着我忙活呢?她又不是小时工,这不是我的工作?

她觉得先前那种想法没有道理,也很不懂事,就自顾自地打扫起来了。她好奇了一会儿杨奶奶此刻在卧室里做什么,然后就转去想冯阿姨家那个老中医的女儿了。

很快,睿睿就醒了。其实给睿睿穿衣服、把尿、洗屁股、换尿不湿对她来说是完全能够独立把控的,可是睿睿醒来一阵嘴里就“奶奶”、“奶奶”地叫。小张没办法,怕睿睿穿衣服不听话,感冒加重,那她就担不起责任了。于是小张不得已还是叫了杨奶奶过来。

等她们处理完睿睿的事,杨奶奶就一刻也没有歇着了。她给小张找了点治嗓子的含片,小张很是感激,这种小小的甚至漫不经心的关心总能给她带来莫大的感动。吃了药,她果真觉得嗓子好了不少。

杨奶奶的确老了,睿睿在她的手臂上黏了半个上午,她实在抬不动胳膊了,只好和小张轮流。小张因此觉得杨奶奶已经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了。她禁不住玩笑似的问道:

“阿姨,您还不退休啊?”

“嗯,还没到退休的时候吧!”

“您这一天也够累的了。还能受的住也不错了。”小张的话听起来像是奉承,她确实有点这个意思,她并不是有意要讨好杨奶奶,可是那个意思就那么传达出来了。不过反正这样讲话人人爱听。

“怎么不累呢?只要活着就会累啊。谁不是这样?”杨奶奶嘲讽地说。小张觉得杨奶奶说的有道理极了,她自己倒是从来没在累得要趴下的时候这么想。杨奶奶真没白比我多活四十年,白见识那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她想。

小张又觉得和杨奶奶说话是一件长见识的事了。她好奇地问杨奶奶为什么要在家里“乱来乱去”(意思是忙来忙去),杨奶奶说自己还能干呢,小张也承认以她的体格和身体状态这样是没问题的。杨奶奶还说自己是主动要帮忙的,大哥大嫂并没有强迫她。他们需要她的帮助,她怎么能不帮呢?她还讲了很多以前在核研究所的事,比如胳膊一直用不上劲的原因,还有以前的两次车祸让她小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这些小张都没注意到过。杨奶奶也问了小张不少问题,也都是和生活相关的,层次高一些的话题小张也没法和杨奶奶聊。

“老李家女婿到底有没有婚外恋呢?”

“小区里都传开了,总不能空穴来风吧!”

……

“新街口那教堂,周日都什么活动?”

“不是周日,是周五!冯阿姨每周都去,听她说也就是一起吃饭,吃完饭做些分享。好像是各个教堂的活动不一样!”

“冯阿姨可真有工夫。”

“那可不是?人家孙子儿子都在美国,一边读研究生一边带小孩儿,也不让她操心。她倒还想操心呢,一年都见不上一回,估计他们以后也留在那边不回来啦!”

……

“动物园批发会不会迁到城里别处去啊?”

“哪可能呢!只能迁出北京城。我问过马姐,她哥哥就在批发那儿。现在只能回老家去,一点办法也没有。上个月就坐火车走啦!”

“真的假的?就这么都赶走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首都要建设嘛。”

“这都是什么啊。以后去哪里买东西呢?”

“那肯定是去商场去超市呗!咱这儿附近那么多呢!”

由于睿睿今天很安静很乖巧,像个生病的样子,没有打断她们二人的谈话,所以小张听得、说得都很满足,她感觉今天值大发了。她甚至想:即使听一些抱怨也罢,淹不死我。她很高兴地在杨家吃过午饭去冯阿姨家打扫卫生了。两点多她就赶回了杨家,虽然心里很遗憾在没见到那位客人,但她很快就忘了这事,投入到杨家的工作里来了。

可惜情况并不让她所愿。杨奶奶大概是上午花光了所有好心情,虽然只是偶尔骂骂咧咧,但是十分没精神。小张安慰自己杨奶奶平时就是这么喜怒无常的,没有什么稀奇。

傍晚,小张安静地看着红红的日头,它在阳台角的落地窗边不舍得走,厨房里已然亮起的白花花的灯唤着她来到厨房。她想着:我有的时候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杨奶奶,是那个关心人的开朗的杨奶奶,还是那个泼辣尖酸的杨奶奶。

今天晚餐的准备格外地早。灶台上已经摆上了睿睿的小汤锅。一把大刀在小张有力的手里像条快活游走的银龙鱼,灵活地片着鳕鱼片。因为家里病人多,没有什么战斗力和食欲,所以只消熬上一锅粥,把中午楼下买来的馒头热上就够了。

虽然动作依然娴熟,但小张其实有点乏了。这一个下午她几乎都处于很压抑的环境中。窗户曾几次被杨奶奶打开透气,吹了些冷风进来,可是过一阵子又关上了。她觉得满屋子污浊的空气里都是病毒,闷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愿意建立起“压抑”和“杨家”之间的联系,但又有意报复一样告诉自己杨家的确是个压抑的地方。

小张处于游离状态,她又想:睿睿和媛媛病了,杨奶奶心里肯定担心又劳累,这样也正常。可是这一天就要这么安静、紧凑地过去了。似乎什么都没什么做成,还省去了部分零零星星的工作。

晚餐都准备好了。小张很想收工回家,她觉得背后像靠着把火,热辣辣地烧,可她看到时间还没到,杨奶奶也没叫她走,就不得不留下了。杨奶奶也累了,坐在沙发上用一只手捏着眉心。她冲小张嘟囔一般说:

“你去看一眼厨房给媛媛和睿睿煮的梨水怎么样了?我这会儿实在太困了,昨天只睡了两个小时。”

小张不知道该先问杨奶奶为什么只睡了两个小时以表现出关心,还是立即执行命令到厨房办事。于是,她一边快步走向厨房,一边问:

“阿姨,您怎么只睡了这么一会儿?”

小张看到火上的糖梨水咕噜噜地开了,蒸汽里凝结着混合的甜香。她一边关火一边想:媛媛一天都很少出屋子,一句话也不说,家里一点生气都没有。她冲杨奶奶喊:

“开啦开啦!”

“行,盛出来两碗晾着吧。放在外面,好让媛媛想起来吃完饭喝。昨天不知怎么,就是没睡着。”

哎,杨奶奶总是失眠,也不知道她哪里有那么多可想的事情。小张很少有这种痛苦。

小张猜测或许杨奶奶半夜心里装的是病了的睿睿,也有可能心思挪不开最近每天忙到半夜两三点钟的儿子,怕他搞垮了身体。也许,家里人的生病本该让她变得温柔些,慈爱些,据说意外和不幸有时能洗刷掉人心里的怨恨和不满。

这时候,大嫂回家了。杨奶奶搓了把脸,起身弄粥。小张看到梨水的汤汁红红的,把梨块和白萝卜块都染成了橘红色,显然红糖和冰糖的甜味已经渗透到了中心。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汤,敲了敲媛媛的房门,喊她吃饭,顺便嘱咐她杨奶奶的话。媛媛“嗯”了一下,好像铆足了劲一样腾地站了起来。她来到客厅看见桌上还没有饭,便准备回卧室去。大嫂叫住了她,说:

“你上哪去?马上就吃饭了,你就坐这儿吧!”

媛媛只好坐下了,问:“妈,晚上吃什么?”

“不知道奶奶做了什么,好像是喝粥。”

媛媛不喜欢喝粥,但是又吃不下别的,她因此对生病懊恼不已,跟大嫂说:

“妈,等我感冒好了,什么时候去吃烤鱼?我想吃你们单位不远的龙门阵。”

“小点儿声。那家饭店又不是清真的,可别叫奶奶知道。”

清真?杨奶奶是虔诚的穆斯林。大嫂也是回族,但她家里早就没有信仰了。媛媛自然随妈妈,她才不想无谓地束缚自己那么多!母女两人都把这样的事当做家常便饭,丝毫也没担心小张听见。的确,即便小张听到告诉了杨奶奶,又能怎样呢?杨奶奶大闹一阵?

只有小张心里一咯噔,她产生了一种听到了极大的秘密的恐慌。她知道忌嘴对于杨奶奶来说是顶大的事。杨奶奶每天一次不落地礼拜,再忙也要坚持,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孙女儿媳……小张不敢让杨奶奶知道,她告诉自己赶紧把这些话忘掉,快不要掺和别人的家事了。她屏住呼吸听了下去,甚至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开杨家,生怕制造什么动静。

“啊!可是吃鱼有什么关系?”媛媛放低了声音,但音调很高,小张一瞬间觉得她像极了杨奶奶。媛媛确实很像杨奶奶,在家里她很少说话。她根本懒得和家人对峙。出了家门,她的嘴就像杨奶奶一样向外飞刀片,而且句句都能戳住要害,比杨奶奶还会挖苦讽刺,是个极泼辣的姑娘。

大嫂抱歉地对媛媛说:

“那家餐厅又不只做鱼。下次和小姨带你一起去吧。哪天中午你没课的时候。”

“周末嘛!”媛媛叫道。

“周末怎么单独去吃?你又不怎么跟我出去。”大嫂语气里透着点责怪。

“你随便找个借口不就行了?就说去小姨家!”

“周末还得瞒着你爸,多麻烦。”大嫂不耐烦了。

“那好吧。”媛媛觉得平日里去也不错,能趁中午好好放松一下,又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

轰地,小张感觉心里什么东西崩塌了。她从来不知道杨奶奶被这么多人瞒着,她也不知道杨家还有多少事情是仍在瞒着杨奶奶的。她升起一股对大嫂、媛媛甚至大哥的深深的厌恶。她们在欺诈自己的亲人!为什么屋子里所有人都站在杨奶奶的对立面?为什么要欺负这个老太太?不,大哥哪边也不站,但反而更让小张反感了。

小张一看表,刚好到六点半,自己可以离开了。她到门口和杨奶奶说了再见,心里的发虚盖过了气愤。她没理大嫂就走了。这时候她已经分不清脸颊和后背的灼热和嗓子热辣辣懂得疼是自己怒火中烧还是感冒发烧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小张仍然在生杨奶奶家那几位的气,甚至不想去上班了,连杨奶奶也不愿意见。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总爱没事找事,杨家的子女才不会知道也不会在乎她的感受呢,她气个什么劲?但她不能不生气,她觉得杨家的子女太过分!不是只是对老年劳动力进行压榨,而是利用,根本不把杨奶奶当做亲人看!

索性请假好了,她想。被窝里很暖和,她简直不愿意动,所以一点也没觉得异样。可是当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她就发现身上实际很没力气,像被注入了空气一样;同时又实打实地疼,像是灌了滚烫的水泥。她脑子里的声音告诉她:“完蛋。感冒。今天不要去杨奶奶家了,也许反而是添麻烦。”可是,她一想到杨奶奶一个人处在那个布满病毒的屋子里吸闷气,她就有些过意不去。最终,她还是决定去杨奶奶家帮帮忙。

北京的流感真厉害啊,她在路上想,自己的脊椎都快支撑不住上半身了。到了杨奶奶家,将近八点,大嫂上班马上就迟到了,可她还着急忙慌地找车钥匙呢。小张咳嗽了几声,妈呀,肺里好像全是浓痰,她赶紧跑到卫生间。这声音被大嫂听见了,她拿了备用车钥匙,出门前关切地看着从卫生间出来的小张说:“小张,要么这两天你还是不要来了,在家里好好休整吧。睿睿的感冒也还没好……”

她眉头皱的紧紧地,好像真的十分担心小张一样。小张刚想开口说话,一张嘴发现嗓子被痰糊得死死的。她闭上了嘴,猫着腰往卫生间去了。大嫂为难地目送她的背影,掂量着车钥匙出了门。

听到门响,小张才把那一口痰咳了出来。她觉得舒服了一些,但嗓子还是又干又疼。她气地厉害,一看到大嫂就想起来昨天的事。哼,就是不去非清真餐厅,她们也不会带着杨奶奶去的。诶,杨奶奶呢?她一边找,一边回想杨奶奶的儿媳妇刚刚说的话。或许,她真的应当休假?可是那样,杨奶奶怎么办呢?大嫂恐怕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吧。

杨奶奶这时候才从卧室里出来,小张一看到杨奶奶就觉得她脸色不太好,像是身体不舒服,而不是她已经见惯了的心里不痛快。小张正想问问杨奶奶自己应不应该休假一两天,等病好些再来,否则可能会给杨奶奶帮不上多少忙,甚至没准交叉感染了家里其他人,尤其是睿睿,哦对了,杨奶奶自己也该注意。杨奶奶挥了挥手,咽了口口水,说:“我听见了,你不用来了。睿睿这两天情况不太好,我也病了。这半天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很痛苦地,也很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要是实在不行,就让你大哥请一天假吧。”她把“实在”说的很重,但小张觉得杨奶奶绝对受不住到她的“实在”的程度,可是自己也确实不便于帮忙,只好同意了杨奶奶提出的方案。她心疼杨奶奶那样心疼大哥,连自己病得没法干活的时候也不忘。她真奇怪为什么杨奶奶这么好心的人常常表现地那么刻薄,甚至在有时候故意伤害别人。

小张回去了。她打了个电话给杨家楼上的冯家,汇报了自己的病情,请了假。挂掉电话,她发现妈妈发来了一条消息:你哥大年初一结婚,你能回来吗?

小张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哥哥要结婚了,偷偷好奇怎样的女人愿意把自己的下半辈子交付给不靠谱的哥哥。她更不敢相信妈妈这时候才告诉她这个消息。妈怕打扰我工作吗?怎么没让我回去帮帮忙?小张纠结了,她原本今年过年时不准备回家的,因为没有买到火车票,主顾家春节期间也都在北京。

按照惯例,她应当回去帮忙的,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并且她实在想念自己的儿女,想要陪陪照看家里、劳累了一年的母亲。然而她心里始终不能认同哥哥,不愿意见他。况且,已经和杨奶奶说好了不回去。她想:在大哥大嫂放假前,哦,大哥放不放假是没有区别的,永远在忙……总之,杨奶奶一个人怎么招呼得住呢?小张不自觉地把杨奶奶放在了自己的考虑当中。

小张很犹豫,她想问问杨奶奶的意见。她想到去杨家找她,但是觉得很不合适,毕竟她是个潜在传染源。她很自然地想到去菜店,那里是杨奶奶每天都要光顾的,一定可以碰到她。可是在菜店里说这些是不是不方便?小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努力回忆着杨奶奶可能出现的场所,却发现除了菜店和推睿睿遛弯的小区周边,杨奶奶再没有必定出现的地方了。想到这儿,小张忽然觉得杨奶奶是个很可怜的人,竟过着和许多上班的年轻人抱怨的“两点一线”的生活。难道杨奶奶的生活就不会出现花样吗?好像的确不会。连意外都是奢侈的——只有带睿睿去打预防针会打乱她的生活节奏。睿睿和繁重的家务把她栓的死死的,她不能有一副自由的身体。小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忽然觉得自己算是一个幸福的人了:至少我没有被什么拖住。之后,她立马感到了心虚,她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没有被拖住,全是自己的母亲在帮自己照应着。

她想:可是我没有在做有意义的事吗?我在这里的工资比家里谁好几年赚的都多,我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加起来有半个小时,其余时候屁股都是不着坐处的。我同不负责任的大嫂不是一类人。

愧疚的感觉似乎减轻了。小张决定在下午一点半去菜店等杨奶奶。她觉得杨奶奶出现在菜店的时间波动不会超过二十分钟,这是很保险的。那个时候睿睿刚刚睡着,平日里是小张看着睿睿做家务,奶奶去买菜的。天,杨奶奶的生活简直像我打工一样规律,小张心想。

小张在菜店里挑了几样便宜的蔬菜,准备结账。杨奶奶果然进来了,还提着一个环保布袋子。杨奶奶没看到排队结账的小张,是小张拉住她的胳膊,她才发现的。

“阿姨,”小张从队伍里出来了,和杨奶奶一同进到里面去,他说:“我想问您个事儿来着。”

杨奶奶清了清嗓子,说:“你也来这儿买菜啦?怎么今天早上不买好了?还多跑一趟。”之后,她咳嗽了起来,小张不知所措地拍了拍杨奶奶的背,她觉得杨奶奶的的大骨架子里好像有很大的空间,都有回声了。

“阿姨,我哥要结婚了。你们春节这边儿人手吗?我可能得回去……不过不回去也罢。我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在我哥的婚事上。”

杨奶奶吃了一惊,她显然也不敢相信小张的哥哥要结婚了。之后,她脸上的表情很难以琢磨,像是有点舍不得又不忍心一样的为难。

“怎么能不回去呢?那是你哥哥啊。”

“是的。我女儿也是这么说的。”

“你女儿可是个机灵的小孩儿。你听着,自己家人结婚这样的大事情没有不参加的道理。”杨奶奶坚决地说,像是命令小张一样。

“你不替你哥哥张罗,总得有人张罗吧?”

“老家那边有我妈在,从来都是我妈。”小张不好意思地说。她对杨奶奶这种家庭责任感极种的老一辈怀着愧疚和同情。

“哦!让你妈妈张罗啊?你妈就应该在婚礼上坐着等他们敬酒!哼,他也好意思!”杨奶奶像是生气了,咳嗽了一大阵,小张赶紧点头说是,她的心听见这串声音都抖了一下。

“说到底,他也还是你哥。你不回去,太不给他面子啦!”杨奶奶左顾右盼地选菜。小张看杨奶奶病得这么厉害,根本不好意思再提自己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应该赶快走掉,好让杨奶奶回家休息,自己再想想办法。

“那你年前就得走吧?总得提前办事儿。”杨奶很快就准备好结账了。

小张察觉到杨奶奶话里的为难。她真不想丢下杨奶奶,可是杨奶奶说的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地替她选好了路子。

不过是几天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小张安慰自己。但她实在不知道该跟杨奶奶说什么了。

“那就麻烦您了。”

杨奶奶没说话。小张隐隐约约听到她发出了“嗯”的声音。杨奶奶转而问她:

“你们老家的婚礼怎么办?好玩吗?”她混沌的眼神里好像有燃起来好奇一样。小张在里面看到了小孩子一样的神情。

小张没想到杨奶奶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她先是惊讶,然后又难过起来。她觉得她离开以后,杨奶奶最匮乏的不是体力劳动的分担,而是寂寞和无聊。她又想到那个布满病毒的闷屋子了。

杨奶奶一定也很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吧?虽然她曾经已经见识过不少了,但是好奇心是可以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的。小张觉得自己脑子里能出现这样的话很是不符合她的口吻,不过和杨奶奶待了这么久,有什么奇怪呢?

“很好玩儿的。不过规矩也不少,尤其在我们农村。我们很讲究提亲,迎娶也总是在午夜或者凌晨……”

小张尽自己所能给老太太讲着自己老家的婚俗。杨奶奶听得很细致,还提了不少问题,二人在菜店门口把话说完才准备告别。

“那我这半个月就……不来了?”

“嗯,抓紧回去吧。你火车票买了吗?” 这一阵,杨奶奶的咳嗽好多了,腰又挺直了。

“没有,没买上…….”

“坐高铁吧。明天来家里取点北京年货带着。”

“啊不用阿姨!我们都在本地买年货。”

“带上点吧。也让家里人觉得你在北京做工做得还不错。”

“那好吧。可是,您又要自己一个人担着了。每天还是重复那几件事儿!真够辛苦您的。这几天,可就有点无聊啦!”小张说完觉得好像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有点后悔这样说了。可是她又很想看看杨奶奶的反应,就忍住自己往别处出看的冲动,直看着杨奶奶。

“说无聊也无聊,说辛苦也辛苦!但是不这样过怎么办呢?事情总得有人做啊!也不能天天把气话挂在嘴边不是?人家也会烦呐!又不是在自己家!”杨奶奶的话是带着些讽刺意味的,可是神情又很轻松。小张拿不准杨奶奶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小张当天晚上就买了第三天的高铁票,虽然贵了些,但还是值的。她第二天早上去杨家提年货的时候,杨奶奶并没有来开门。大哥请了假带睿睿,杨奶奶病得很厉害,到现在还没有起床。

“她太累了。”大哥难过地说。

“她需要休息。”小张直看着大哥的眼睛说。

“哎,平日里就叫她少操点心,她非要什么事都管!哎,婆婆太辛苦了!”原来大嫂也没有去上班。今天下午大哥要带杨奶奶去医院看看,大嫂不得不担起责任在家照看睿睿。

小张心里泛起一丝厌恶。她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这么狠心和自私。

她没有再作停留了,不想耽误大哥宝贵的时间。于是道了谢,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离开了。

那天下午,她的心里想的不是杨奶奶就是自己的母亲,她很自然地担忧起母亲的身体状况。她更怕母亲像大嫂说的那样“操心”过度。尤其是现在儿子和女儿不乖巧了,母亲很多时候管教起来无能为力。隔代人毕竟没有足够的威慑力,也不常沟通。她很怕女儿不好好学习,被学校退学。她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儿女会不会欺负母亲呢?她多希望丈夫和她当中有一个人能在妈妈和孩子身边啊,哪怕不苦那么多钱……可是不苦钱,孩子们吃什么用什么呢?

小张的工资不低,一个月能赚快两万块钱,都是她的辛苦钱。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累死累活地工作,每顿饭只选最便宜的蔬菜做一个菜。

在列车上,她心情很忐忑和复杂。她迫不及待要见孩子,心思也离不开杨奶奶。

回到河南农村小砖房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又要忙起来了,并且丝毫不比在北京的工作容易。她几乎没有闲暇让自己的脑子休整,闲下来也会被女儿儿子缠住,更别说想些遥远的事了。

婚礼进行得还算顺利,没有白费小张的心血。新娘子是个在不远的洛阳打工的濮阳姑娘,家里比小张家还困难许多。一切都忙完以后,她才有工夫回想或者遥想回到北京的事。她发现自己虽然放不下心杨奶奶,但是仍然舍不得这里极了。

终于到了临走的前一天。小张左叮嘱右叮嘱,总还是不放心孩子。她看着母亲佝偻的背——那是每个农村妇女一辈子劳动注定要留下的印记——羡慕起杨奶奶直挺挺的腰杆和气宇轩昂的气质。她忽然不那么可怜杨奶奶了,好像眼前的老妇人更值得怜悯,更让她心软和心酸。不论怎么说,杨奶奶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可妈一辈子没有出过村子,小张想。

可我总是需要走的,小张告诉自己。这个时候,杨家大哥打来了电话。小张赶紧跑到房子后面接起来,听到大哥沉重又充满歉意的声音,小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静静地听着大哥说:

“……医院说没什么大事,但一定不能操心、劳作,甚至得减少活动。大夫建议住院休养,我妈不愿意。那边就说住到清净的地方,也行。我妈说那就回老家吧,她一个人住一阵子。我和大嫂不放心,跟我爸说了以后他就也先回昭通去了,这样我们才放心些。所以,过完年没几天,我们就送她回到云南了……本来这是家事,没准备跟你说的,但是想到可能和你工作相关,我们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的。”

小张一句话也说不说来,喉咙里仿佛有一个硬块,既不让她出气,也不让她说话。她缓了好久,才终于问:

“阿姨不回去了吗?”

“短时间内不会了。以后应该也不会。一到北京,就总有她忙的,还是以她身体为重。”

杨奶奶再也不会回到杨家那个闷屋子了,小张心里说。她一时间不能接受杨奶奶的身体已经差到了这种地步,仔细一想却又为杨奶奶高兴起来了:她终于可以自由地做她想做的事了。她可以有时间读书、看报、养花。听说她老家的房子有一个小花园,她现在和杨爷爷在一起肯定幸福极了,不过估计也难免拌嘴……小张没有把她心里的这些话告诉大哥,她说:

“我知道了大哥。您先忙吧。我妈正叫我过去呢。”她挂掉了电话。就在那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想法:辞职回家。

小张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那么突然地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但她挂掉电话不到五分钟,就打遍了所有她帮忙的人家的电话。她告诉她们:阿姨叔叔,哥哥姐姐,我准备回老家做工了。赚的虽然没有北京多,但家里需要。您以后要是有打扫需要,就找我的同行马姐吧。看看她有没有时间。她还在北京,并且比我能干。

就这样,小张有意长舒了一口气,想要缓解她的局促和压力。但她依然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在杨家,她已经没有待下去的意义和价值。在别人家,她没有必要为了高薪放弃老家的家庭生活。有钱有什么用呢?杨奶奶家是有钱的,大哥还在拼命赚更多而钱,但是,小张不想让自己的家庭过他们那样的生活,即使是住上了他们那样的房子,小张也绝对不会愿意的。小张没有想过那次在菜店会是和杨奶奶的最后一面,不过她心想:没关系,杨奶奶会过得很好,我也会。

晚上,只有小张、母亲、一儿一女在家。今天家里可是清净多了。小张从厨房端来一盘红烧肉放在炕上,她在北京从来没有自己做过红烧肉吃,她闻着味道简直香极了。奶奶已经盘腿坐好,安安和阳阳也都机灵地爬了上来。小张一只脚叠在屁股下面,另一只脚耷拉在炕边。妈正要动筷子,她本想阻止她,好饭前宣布这个隆重的消息。她看到母亲懂了筷子以后阳阳的筷子立马就跟了过去,随后安安也把筷子挡在阳阳面前抢肉吃。这热闹景象把她看得很入迷,终于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她于是轻声地、尽可能平静地说:

“我把北京的工作辞掉了。以后就在家附近打工了,或许每天都能回家。”

三双筷子都停下了,只有阳阳的慢了半拍。

还是母亲先说话:“辞掉了?”

之后,老人的眼角竟然眯起来了,边上出现了很多条皱纹,她很激动地笑了。

“辞掉了?辞掉了?“她嘟囔着,又很不放心和不解。

“为什么辞掉了?是你辞了别人,还是别人辞了你?”

“以后做什么?小冉(小张的丈夫)知道吗?”

小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隐约看到母亲黑黄又布满皱纹的脸上,眼角好像黏糊糊的,有些很浑浊粘稠的泪。

“我还没想好。但总会找到路子的。现在我们有一些存款了,你们不用太担心。在我找到去处之前足够好好生活了。以后安安和阳阳就我多看一点了。您少做些事吧。总在外面,我很想你们了。”

阳阳一下跳下炕,跑到小张身边抱住了她的腰。安安在炕上从另一侧抱住小张的脖颈。小张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她回来的那一天,孩子们都没有现在这般激动。看到母亲和孩子的反应,她心里此刻不知道是辛酸还是欣慰了。

晚上小张把安安和阳阳哄睡着了以后,她便在两个孩子身旁睡了。她鲜少不会失眠,今天却躺了很久没睡着。她索性从从还没来得及整理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个小本子。头两年来北京打工的时候,家政公司让她在第一次去人家里的时候做些记录,后来她自己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她找到了五个月以前自己刚到杨家时写的那篇日记。日记的内容是这样的:

总算不用给搬到上海的那家人做工了,他们简直不懂得基本的尊重。今天去的新街口那户人家挺不错。房子很阔,却不像有的人家逞着脸连珠炮似的问长问短,一点也没让我觉着不舒服,反而像过年回家刚进门的情景——哦,有两年没回过家了呢。

这家的大哥很大方,还很谦逊,只是客气过头了,我咋好意思呢!人家果然是给国家搞科研的,教养好。还有一位阿姨也在,是大哥的妈,足有一米七的个头,比我还高了十公分!那身子骨英朗着呢,肩膀又宽又厚,露出来的小胳膊看着很有,不像有的老人那样肥胖,反而很壮实,我当真以为她年轻的时候是女运动员——不过还说不准,没准人家就是呢!阿姨虽然脸上老年斑不少,但皮肤亮堂堂的,仪态是不错的。临走才听大哥说阿姨七十三了,着实看不出!这阿姨也热情,立马就端了盘水果叫我吃。工作这么多年,去的人家也多,第一次让人招待!那芒果,真老大个儿!但我自然是不会吃了。

大哥跟我讲:“你嫂子和我工作都忙,白天实在没法照看孩子。我妈年纪也大了,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家里人多,事情也多,所以请你来帮个忙。”接着又说了一番楼上冯阿姨怎么说我干活利落啦,不斤斤计较啦,他们怎样相信我啦,好像我已经给他们帮了大忙一样。阿姨也在旁边听着,她说话底气很足,眼睛一面直直地看着你,我这才发觉她那双很大的眼睛有点斜视。她盯得我不自在,我瞧见大哥也静静地听着她的交代。看来阿姨准是个强势的女人,像二姑那种女人,但大概没她那么泼辣。欸,我不该对人家评头论足的,担这的确很有趣。

没费什么周折,我们就敲定了时间、费用,此后每天上午我来俩小时,下午来仨小时。他家还有个小娃娃,大概是我们声音太大了吵醒的,等哭声传来了阿姨才急忙赶紧去查看。小闺女不害羞,有个男娃娃的样子,皮肤黑黑的,和她爸一般模样。她见了我反而不哭了,红着眼睛望着我,嘴里咂着大拇哥。我逗她笑,她还真笑了笑,我觉着这孩子不会难带,像我自家闺女小时候一样,要像我那小小子,可就淘死啦!真不知道家里妈看不看得住…哦对了,听说这家人还有一个大女儿,这会儿去她姥姥家了,比我家闺女大个六岁。真是有福气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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