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衣而行

《披衣而行》

Whatever

2020.1

 

一、蛤蟆

十九号发誓,最初的肇事者是长桌上的蛤蟆。虽然他与那只蛤蟆只有一面之缘,与之后的青蛙却苦大仇深,但青蛙,蛤蟆,青蛙,蛤蟆,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想着,如果没有最初那只惹人厌的蛤蟆,此刻也许就……

 

先前说过,十九号与蛤蟆只在长桌上见过一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那天傍晚这个高中生和往常一样,放学后去面馆点了一碗面。 蛤蟆雄赳赳气昂昂地跳进店里时,他正裹着校服外套,带着磨出了金属线的耳机,蜷缩在长桌的边缘,对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呼气。蛤蟆猛然一蹲,弯折的大腿就挤走了好几个板凳和十九号放在桌下的书包。然后,它就开始用一种扁平的声音喊叫。它巨大的嘴像破损的水管一样,将唾沫星子不断地喷射出来。嘴里出来的居然是十分平常的,顾客说的话。

“这什么地儿啊?让不让人坐了?你们这面太慢了!”

蛤蟆的叫声穿透了耳机中杂音般的旋律。木桌上的纹路也随之颤抖。十九号小心翼翼地瞟向那边。只见它拍飞了一个服务员,野蛮地喊着。

“啊?这不是素面吗?里面怎么会有肉?我不吃肉!”

服务员们平静而缓慢地扶起了倒下的那个。在墙边的动作如同一座浮雕。其中一人粲然一笑,白色的灯光涂了半脸。

“汤是用肉煮的?汤没事,端上来。快端!”

蛤蟆又张着嘴吐着语句,像一只哈巴狗,或是一条缺水的鱼。它披着紫棕色的条纹衣,两颊(或者说头部)长了两坨赘肉,随着它的吼叫一起一伏。浑浊而凸出眼球大得不合理。

这样的生物口中发出的声音,竟越听越像人类女性的喊叫。十九号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将视线转向了对面,期盼着调解者的出现,却发现对面那不耐烦的姑娘不知何时不见了,只坐了一个棕黄的羚羊。羚羊戴着一串镶钻的金项链,摇头晃脑地小口撕扯着肉,弯曲的角就要捅到旁边叫骂着的蛤蟆。再看两边的服务员,笑脸都反射着白光,是围着围裙的山羊。

这就是故事的开端,十九号和蛤蟆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他的经历和蛤蟆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不如说,在整个故事中,蛤蟆的出现更像是一个浓烈的预兆。但无论如何,正因为这只蛤蟆堪称无礼的行为,十九号没有往常一样低垂着头,而是捞起书包冲出了吵闹的店铺,跑到了广场中。

 

 

二、河流

 

粗糙的石制广场变成了光洁的河岸,十九号的影子在镜子铺成地面上开出了灰色的重瓣,如交错的层层薄纱。太阳是一轮圆月,冷清地挂在天上。恒星的温度冻结了自身,也将周围的云扭曲成雪白的半透明的火焰,铺满天空如实质的流光。在这日光下川流不息的,不是来往的车辆,而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十九号从没有见过的,奇异的河流。它绕过漆黑的山脉,在缓缓暗去的天色里散发着幽幽的光。它的一半是牛乳的白色,一半却是刺目的红色;一半向远处延伸,一半却奔腾而来。两个部分泾渭分明,中间又溅起几朵水花。拍打河岸时发出的不是浪花的声音,却如铜管乐器的齐鸣。

藏青色岩石的阶梯错落着向上攀升,像两组巨大的积木堆积在河流的两岸。河流的两岸是彩色的拼贴画。各种各样的怪物在其中来来往往,形状各异,如那河水一般络绎不绝。和自己熟悉的都市一样热闹繁华。金色的列车呼啸着向上窜去,消失在阶梯顶端的彩云中。岩石的弯折处点缀着灯光,照亮的却是一排排明亮的牙齿。牙齿随着生物的进出,开开合合。它们映出的图案不断变换,晃得人晕。他连忙向回望去,却看到原来购物中心的位置趴着一只白鲸。它不像其它嘴巴那样吞食生物,而是静静地开口等着,仿佛已经入睡。平坦的舌头,两侧的利齿,无端生出一种静谧庄重之意。那不正是他慌张地跑下的斜坡吗?十九号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该躲藏在哪。

 

 

三、浮舟

 

队伍及其缓慢地挪动着,十九号躲藏在两个巨大的生物之间,从布料的缝隙间窥探着外界。每一个形状都如此可疑。身上耷拉着的海绵般的深蓝色校服抽泣着,水珠一滴一滴打在灰色的影子上。他的校服溅上了水和污泥,混在繁复的队列中已经不再显眼。但滴、答、滴、答,是水滴滴落的声音,还是他们的脚步呢?

旁边的一艘船的检票员正仔细地打量着一个怪物的服饰。十九号很快就有了一个更加恐怖的设想。这条队伍的检票员也许会这样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淌着水的校服,发觉自己遇到了一个可疑人物,惊讶地大吼一声。然后所有的生物都会后退一步,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地讨论一下。也许它们会把他交给追捕他的那群东西,也许它们会找一只角比较尖的,就地把他捅死。总之,那时一整个码头的东西就都发现他了。可如果现在从队伍中溜出去,他又能去哪呢?快要排到尽头的时候退出,不是更让人怀疑吗?毫无动作是愚蠢的,可十九号的思想完全无法驱使他的躯体,他像是一只被困的小船,顺着队伍向前方流去。

那个蓝制服的乌龟正眯着它的缝隙一般的眼睛,打量着过往的宾客。原先他总期盼着队伍快一些挪动,可现在却又不敢靠近尽头了。像一个死刑犯一般的,矛盾的心理。

十九号在思索中注意到,在与他相距两三块砖的地方。一只青蛙拖着一个巨大的包裹,笨拙而滑稽地移动着。周围的生物默然地走着,似乎对其不屑一顾。可这无视又生出几分躲闪之意。如果他藏身在那巨大的包裹后方,就绝对可以借着遮挡避开乘务员的视线。他尝试着错开自己后面的人,装作不经意地向那只青蛙靠近。

可在离青蛙只距离一臂的时候,看着对方矮小得古怪的身形,十九号又犹豫了。别人不看这只青蛙,是青蛙自身的原因吗?这时,队偏偏排到了。

“女士,这里装不下了。您等下一趟吧!下一趟就在后面!”斑马乘务员焦急地喊道。船里的乘客一同表示抗议。可那只青蛙只是摇了摇头,转了个身,更卖力地拖着它的包裹。可那包裹似乎是卡在了门框里。隔着包裹,十九号看到青蛙蹬着两条腿,用干哑的不成语言的声音叫着,与一船的生物对峙,竟是有一直耗下去的架势。

十九号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勇气,竟然抬起了手,推了一下那个包裹。

蛤蟆却突然转身,惊恐地看着十九号。那眼神无比的熟悉,是属于方才泥浆中的生灵的眼神。这时它又张口,似是要喊出些什么。

十九号心一乱,两只手都放在了包裹上,猛地一推。手底却突然松下了,天旋地转,连人带包裹一同栽在了船舱中的青蛙身上。他尝试着爬起来,手却粘在了包裹上,拿不下来了。

 

 

四、泥潭

 

暗淡的泥浆从包裹中流出,爬上了原先的袋子。泥的掌印覆盖了小腿覆盖了腰又覆盖了肩膀,最终充满了小船,吸收了满船的惊叫。小船竟在这种情况下缓缓驶离了码头。

一排爪子勾在横梁上,像天鹅的脖颈在浮动的湖面间延伸。可连着它们的躯体已经腐败了,它们像镂空的藕节那样,沉到了泥沼的底部。各样的形象,矮小的鲜艳的优雅的淡然的,都在这沼泽慌乱地游动着,挣扎着,直至沾满泥浆,模糊了面孔,模糊了四肢。最终连带着那只青蛙,消失在里面了。十九号全力仰着头,什么都抓不到。

不知是肺部被撞击还是空气变得沉重,棕灰,腥臭,无数影子和木屑和成的泥浆从嘴里灌了进去。这时他的思考却麻木了,粘稠的空气挤压着舌头,却再也尝不出味道。他的喉管吞咽着泥浆,肢体却无法控制。有喝下去吗?没有窒息感,也没有呛人的烟,他只尝到黑暗中破碎的天空,和各色碎布嘈杂的低语。他似乎也融化在其中了,竟还看到自己天蓝色的校服随着泥浆的搅动翻折,落到淤泥中的角落里。在这种怪诞而朦胧的痛苦的顶峰,阳光般渗透出的是一丝熟悉感。他依稀看到自己在白日下登船,在黄昏中乘船,在黑夜中和远去的船挥手作别。每日每日相处的,堪称平常的熟悉感。恐惧在其中被绞杀,被分解,最终似乎也被抚平,被抹去了。他寻不到它,但他在泥潭中游泳似乎是他生来就应该做的事。而那泥浆中起伏的山羊的角也似乎变成了平时人类的棕发。他像一只泥鳅,滑到了小船的最前方,趁着船停下,奋力一跃。

是水泥地的触感。

他顿时奇异地感到喜悦,不想欢呼,不想哭泣,像秋日的藤萝一般的喜悦。在这喜悦中,他找回了自己的视野。他又看到了自己的手臂,它还整齐地套着校服,受着他的控制。他发现自己被小船吐到了站台边。小船盛着满腹的泥浆,从孤独的站台旁驶离。

 

自那以后十九号再也没有遇到过那诡异的泥浆,周围的怪物似乎也没有在出现过。但当他第二天清晨摇摇摆摆地乘着公交时,半明半醒中又看到了昨天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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