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大作品初稿

顾先生的故事

春花馆的顾先生死了,就死在他的梳妆台前。

京城里各种媒报社疯了一样向春花馆涌去——“京城名角顾先生命丧春花馆”“究竟是谋财害命还是情杀?”“名角顾先生因插足名旦感情受害”“顾先生参与洗钱产业被黑吃黑?”这些加粗的黑色大字占据了每一版报纸的头条。

我带上手套,推开那扇雕花楠木门。并没有预料当中腥臭的气息,房间里弥漫着浓厚的冷香,那种这段时间里京城最流行松木冷香,尾调悠长厚重且具有刺激性,我努力忍住了一个喷嚏。还未来得及看死者,旁边的警员已经递上收集好的证据:“长官,受害人已经死了八个小时了,产生尸僵,死因是钝器击打脑后,没有发现凶器;周围没有采集到任何其他人的毛发,指纹,脚印;房间没有暴力破坏痕迹。”

我点点头,示意前面围着的一圈警员散开。然后,我看见了顾先生。

说起来,我对顾先生的印象十分有限,大多来自于前几回和从小混到大的圈里的几个兄弟喝酒的时候,他们拉来几个春花馆的戏子作陪,那几个戏子叽叽咕咕聊些春花馆里的细碎八卦,什么九姑娘和圈儿里的赵公子勾搭上啦,信子妹妹被陈家的小少爷疯狂追求啦,还有顾先生,听说他被某个京城里的权贵看上了,每天都收到不知道从哪里寄来的各种名贵的衣服,因此,我对他并非有很好的印象。

而此时,顾先生正伏在梳妆台前,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暗纹墨绿戏服松松垮垮的坠在地上,拖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头歪向一边,细软蓬松的黑发一边被压塌了,衣领很高,只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脖子。这副样子与他生前并无两样,恐怕谁都会认为他是睡着了。只有那洁白面孔上一块硬币大小的红色尸斑,和那干涸的黑色血迹在顾先生后颈上留下的狰狞痕迹,宣告着死亡的存在。我自诩见过很多凶杀现场,但从未见过这般美的。顾先生生前是京城里有名的美人,死后似乎也丝毫不逊色。

“取证了吗?”我不知怎么,明知故问了这样一句。

“取了,您要再看一遍吗?这里……”

“不用了。”我示意那个警员停下。然后,我伸出手,慢慢将顾先生微睁的眼合上:“您走好。”手上是来自尸体的冰凉僵硬的触感,我轻轻叹了口气。

推门出去时,我都还未回过神来,就看见面前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我猛一抬头,看见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总督。

“您怎么来了?”我连忙问。

”怎么样,那个案子?”总督抬抬下巴,示意屋子里,但目光却偏向一边,似不忍看似的。我如实说了一遍检查到的线索,却一边在脑子暗暗将这个案子重头捋了一遍——不知道这个案子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引起了总督的注意。

”哎,可惜了,顾先生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角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怕不是遭了人嫉妒啦——程警官之前可看过他的戏?”总督目光里似有深意,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有幸看过几次。”我答。且每次都得了不知是谁的特殊的照顾,拿了免费的票,坐在第一排。

“那你可饱了眼福啦——”总督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我听见那皮鞋的声音哒哒远去了,松了一口气。

顾先生竟然就这样死了。现在距离我报官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可我还是回不过神来。我坐在椅子上,狠狠地攥紧椅子的扶手,好像这可以掩饰掉我的慌张一样。一会儿警官问我,我该怎么说?我好害怕。我是罪人,我真该死,真该死!

她终于把衣角那段露出来的毛线扯掉了,在此之前这位顾先生聘请的嬷嬷已经沉默了半个小时了。然后她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猛抬起头来:“顾先生是被人杀死的。”

“这个我知道。”我点点头,继续怀着一点希冀的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一点别的什么来。

“他……他,长官!顾先生是个绝好绝好的人儿啊怎么就被人杀了呢长官你一定要给我们顾先生做主啊长官!”

……我就知道不该对这个嬷嬷抱有期待的,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我的心情有点烦躁。

“你们接着问吧,嬷嬷年纪大了,你们过一阵子就让她歇息一下。”我把问讯记录扔给旁边的警员。

然后我转身进了旁边的问询室,这里坐着一个局促不安的小伙子。他脸色苍白,额头上甚至有细密的汗珠,不时在椅子上扭动几下。

“清晨五时你在哪?”我拿笔点了点问询表上他的信息,他叫听云,是顾先生的小厮,也是第一个发现顾先生尸体的人,平日负责顾先生的一切起居和琐碎小事,家在荷花巷五号房,与自己唯一的亲人的妹妹相依为命,以前也是个戏子,不过后来因为嗓子受伤又急于补贴家用才当了顾先生的小厮。

“回……回长官,我在给顾先生整理明日要穿的衣服,这是我每日的常规工作。”这小厮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回答道。

“那可有什么人能够作证这一点?”“长官……我当时一个人在顾先生的服装间……”没有不在场证明,这一点对他来讲是件致命的事。

”你可有看到凶手?毕竟你六时一刻就报了官,应该是顾先生死不久后就看见了他的尸体吧?”我用目光紧紧逼着他。“我……没看见,我到的时候,那里就顾先生一人。”他抹了把汗,回答。

“有人说昨日顾先生演出结束后和你在后台吵了一架,可有这回事?”这句话未说完,这小厮忽然激动起来,仿佛要脱口而出些什么,却在即将说出的那一刻生生收住了:“是,确有这回事,但我和顾先生都未把这放在心上。顾先生是个很好、很和善的人,从不轻易发火,也从不会把别人的不好记在心上,他只把……”

“是关于什么的争吵?”我直愣愣的盯着他。“不……不过是在等下的安排上有些意见不合罢了。”眼神闪躲,无不在场证明,与顾先生的身处位置重叠率极高,事先发生过矛盾,对事件的描述含糊不清,我在“听云”二字上画了圈。

“可是长官,顾先生真的不是我杀的啊,真的不是!”我把他的喧闹关在了背后的审讯室里。“长官。”门边的警员适时走了上来,“总督让您去找她一趟。”

怎么办,我没有不在场证明,程警官会不会抓我走?不行,不行啊,我妹妹还小呢。那天,那天我真不该劝顾先生!左右知道他改变不了心意,我又何必多事呢?现在倒好,我成嫌疑人了!

我站在总督的办公室里,说实话,我一直很讨厌这个地方——整个督府里采光最好的屋子,每个角落里都是光,照的人无所遁形,像是局里的审讯室;高大的实木书柜整整齐齐列满了每一面墙,都是精装的大部头,看着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当然,还有这个屋子里我最讨厌的,总督。她总是把头发一丝不苟的盘着塞在帽子里,肥胖的身体总是绷在暗色的中山装里,仿佛一个独处深山的老尼,但她脸上深深嵌刻的两道法令纹和总是总是挂着冰冷嘲讽意味的嘴角又令她毫无佛意,只剩下一副油腻的老态。

此时此刻她正一只手翻着近期警局办案的记录,一只手有规律的敲打着她那实木的办公桌,这声音令我有点烦躁。于是我无聊的用余光打量起四周来。总督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闷,桌子上只有资料,资料,还是资料……忽然,一块小小的翡翠撞入我的视线。

这翡翠雕的一是一丛兰花,虽然品相不错,水头很足,但很小,顶部还扣了一个环。但这并不是总督的风格——总督坐在高位上许久了,但对穿戴和装饰并不讲究,听说是因为从小在严苛且务实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不习惯于偏于小资的享受和东西。这翡翠上还刻了个篆体的字,我研究了一会儿,还没研究出是个什么字来……

“顾先生案子的凶手是听云。”总督忽然直截了当的来了这么一句,我的目光还没从那块翡翠上移开就直接愣住了。“可是总督,案子还没查完呢,听云只能说是嫌疑人……” “没有不在场证明,关系和受害者如此近,案发前有过争执,这都不能都定罪?你办案科怎么学的?不要浪费警力在上面了,不过是个戏子而已。”总督的神情忽然严厉起来。“可……您说的是。”我暗暗握了握拳,“我回去就写结案报告,下周拿来给您过目。”“好的,你回去吧。”

我走出督府,脸上忽然有冰冰凉凉的触感。我抬起头——京城下雪了,目及之处都是圣洁的白色世界,临近年节,督府的红色灯笼早已高挂起,散发着冬日唯一的一点暖光。雪花纷纷扬扬的裹挟着风落下来,落在我黑色的狐裘披风领子上,慢慢融化开来,让我想到顾先生那脆弱美丽的生命。

我被允许回家了,可心里却并不踏实。她怎么会允许我活呢?妹妹无知无觉的在院子里玩儿,我却忧心忡忡。优优还小,不能没有人照顾,我应该怎么办!

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睡,极具嫌疑却没有关键证据的嫌疑人听云,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人的嬷嬷,还有没怎么搜完就被总督勒令暂时封闭的顾先生宅子好像几条细细的线牵扯着我的心——并不让人感到多大的震动,却让人无法彻底遗忘,几乎时刻记挂着。

顾先生柔软的白色水袖从我面前扫过,我抬头,正好对上他那双似两潭清水的眼睛:“程警官,您辛苦。”我抬手想拉住他,却被他轻巧的躲过了:“程警官,人世间险恶,您要多保重自己。”然后他很似不舍的靠近了我一点,这回我一把抓住他,他却忽然变得透明,我分明看见他脸上划过一颗晶莹的泪滴。我猛地坐起来。

四周一片黑暗,没有顾先生,周围一切都是熟悉不过的样子,这里是我的卧房。我感觉头脑有些发怔,于是起身去露台上点了一支烟。我并没有抽,看着烟一点点燃成灰掉落在地上。

顾先生的案子,我要继续查。这是我此刻唯一的念头。

午夜里,屋外很安静。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把一切必须的都装起来了。银钱还有几大洋,都是从前攒下的,应该够用了。“曦曦,带上你的娃娃,咱们走!”

十一

现在是午夜两点零七分,我站在顾先生那扇雕花楠木门前,将怀表重新塞进衣服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前一秒我刚从梦魇中醒来,下一秒就站在了这里。理论上在非规定时间出入案发现场是不合规矩的,但老话说的好——“来都来了”。

于是我撕开门上的封条,推开门走了进去。这个时候的这里不同于白天的嘈杂和兵荒马乱,显得很安静。顾先生的尸体早就已经被尸体科的人搬走了,留下一个白色粉笔画的轮廓。就着窗外的月光,我细细打量起四周来。

走到一旁摆满顾先生各种唱戏时戴的钗环的壁橱前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壁橱的左边有一个小巧的金色把手。我轻轻一拉,“咔哒”壁橱旁边的墙竟应声而开,里面很黑,好像没有窗户,我伸出手拉了一下门口的灯绳,里面一下子灯火通明起来。

这应该是会令任何人屏住呼吸的景象——朝霞一样红中泛出橙色和紫色的绸缎,绿色的云锦让人想到春天第一场雨后最先冒出头的绿叶;仿佛是海里最深处的水染出的一件唐装,上面隐隐能看到海浪的波纹;刺绣的松柏和翠竹很青葱的立着,仿佛是种在顾先生的衣服上一般;还有水袖,长长短短的水袖一尘不染的挂在柜子的一边,我不禁伸手摸了一下,它好像水雾一样轻薄,几乎碰不到什么,只感觉到一手清凉。

这里是顾先生的服装间,那小厮说案发的时候他就在这里。这里和顾先生死去的地方并不算太远,如果顾先生是被钝器击打脑后,他在这里不可能听不到一点响声。听到响声后冲出去,至少能看到凶手逃走的背影。那小厮为什么不说?他究竟在怕什么?还是……他就是他嘴里“没看见”的凶手?

我拨开这些华丽的衣服,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线索。衣服都很正常,没有粘上血迹,腰带上也是……一个腰封上挂了两条带子,其中一个上面有一个白玉的梅花小坠儿,上面刻了个篆体的什么字儿,另一个却空空的,末端是一个断口,仿佛是不小心被扯掉了,这个怎么这么眼熟呢……总督!这跟总督桌子上那个翡翠的件儿仿佛是一对儿一般!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将另一个小坠儿拿下来,小心的放进口袋,虽然不知道这会不会作为有力的证据,但办案中多一点线索总还是好的。

出了顾先生的服装间,向左转就是顾先生的书房,这个房间有一扇通向外面的门,但门窗都被纸糊上了,仿佛怕谁从外面窥探一般,从纸的缝隙里透出来丝丝缕缕的月光有些暗,我只好打开了房间里的台灯。

不难看出顾先生是个极讲究的人,墙上的字画,桌上的摆件,无一不是精品,而且拭擦的一尘不染。房间中央有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有一副未来得及完成的作品,这副字行云流水,让我想起顾先生本人清秀的模样。纸的边缘有一条浅浅的压痕,许是镇纸留下的。等等,镇纸……镇纸去哪了?按理说作品未完成也未拿开,镇纸应该还在纸的边缘才对。我四下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见镇纸的踪影。镇纸,我一边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一边在屋子绕着屋子走着。走到柜子处时,我停下将其打开,在里面翻找起来,说不定镇纸在这里面,并没有丢失?

打开柜子的右边时,我呆住了。柜子的右边赫然是一副我的画像。为什么我的画像会出现在这里?这幅画好像是我在戏园子里看戏时候的样子,衣服,周围的布景,都是我熟悉的……好像就是我第一次去看顾先生的戏那次。我伸手将其拿出来,却再一次愣住,这幅画像下面还有一张我的画像,下张下面还有,再下面还有——这里分明是整整一叠我的画像!而且统统都是我去戏园子看戏时候的形象。

顾先生……一瞬间,我眼前划过那几个戏子塞给我前排戏票时不情愿的眼神,小厮看我时眼里的不忿,顾先生戏台上总是时不时向我投来的一眼。我呆在原地,心里塞满了说不清楚的情绪。顾先生的形象在我心里渐渐清晰了起来,那个总是在戏园子里笑靥如花的男孩儿,每每路过我的位子时都会停下,冲我点一点头,用他那把轻柔的好嗓子说一声:“程警官日安。”,谢幕时脸总朝向我这一边。而我,在此时此刻,终于读懂了他眼神里的东西,却太晚了。

我有些失神的转过身去,却在那一刹那,感到头皮发麻——顾先生的书桌上,靠着一个人!那人慢慢转过身来,冲我露出一个冷笑——赫然是总督。

十二

“看屋里的灯开着,我知道你在,便进来了,程警官。”只见她缓缓开口,“倒是省事了。”

“不知总督是什么意思?”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却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一般,兀自盯着墙上顾先生的字继续说道:“真好啊,他心甘情愿的为你画了那么多幅画,却连一副字也不舍得施舍给我。我每天一有空闲,就去找他,他为了躲我不出门,我就在书房门口看着他,可他却把窗户封上了……我去戏园看他,可是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你。他喜欢好看衣服,我送给他,他却一件都不穿。他从没给过我什么东西,那天我扯住他的佩玉想拉住他,不小心扯下来了,我叫他,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想那竟成了我唯一拥有的,他的东西。”

她轻笑了一声,一步步向我走近,绕着我踱起步来:“本来这个案子不是你的,但你实在令我感到烦躁,左右他去了,你也去有什么坏处?你有什么好,不过就是我手下的一只蚂蚁罢了,可他却痴迷坏了。那天,我悄悄去找他,想劝他放弃。没想他竟然说‘我这辈子也不会爱上你的,你莫要肖想了。’肖想?可笑,他明明是属于我的。既然这辈子不行,那么,就下辈子吧。”

我眼睛猛地睁大,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太晚了,我感觉头被重重的击打了一下,眼前彻底黑下去的瞬间,我看见总督拿着着一个黑色的镇纸。

十三

警署的程警官死了,就死在顾先生的书房里。

来查案的警官先生说程警官是在搜查柜子里的证据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柜顶的镇纸,砸到了头部,失血过多而死。

我打心底知道这并不事实,但又有什么用呢。我早劝过顾先生收敛一些他炙热的情感,那天演出后在后台,我很激动告诉他这样会让总督愤怒,我们无法承担起总督的怒火。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顾先生没有听取我的建议。顾先生死的那天,我亲耳听到他们的争吵,可我太害怕总督了,所以我躲进了服装间,我感到很内疚,但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提起地上的箱子,牵起年幼的妹妹,走进了火车站。

我叫闻海,我有一个妹妹,我曾经是个戏子,但嗓子坏了,所以现在是个裁缝。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一辈子从未去过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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