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习作(已修改)

老毕的一天

 

老毕住在北京门头沟一个回迁房小区的两居室。家里是没人收拾的,和老婆离婚之后只有自己和儿子住,这两年日子实在乱得没办法,老毕只能把老妈接过来照顾自己和儿子。

老毕手里还有下班从敞篷的水果摊儿买的六个苹果, 他把它们并排摆在鞋柜的上方。又看了看时钟,十一点半。不过老妈和儿子早已经睡了,只能看到茶几上摊开的作业本。大夏天风扇呜呜呜的吹,把作业边儿吹起一个角儿,上面夹杂着脏污的橡皮痕迹和滴落的汗渍。

老毕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黄色短袖工作服已经布满了汗渍。老毕把衬衣一把从裤腰带里扽了出来,底边的扣子崩开了,飘飘然的大敞着口附在老毕的肚皮上。“这天儿实在太热。”老毕嘴里嘟囔着,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黑漆漆的房子里只点了一盏灯,隔壁的房间传来轻微的鼾声。

开了冰箱,上层是晚上老妈留的剩饭,醋溜土豆丝和白菜炖粉条,热一热还能吃。下层塞满了速冻饺子,还有老娘从家里带来的冻上的各类腊味和硬邦邦的馒头。老毕往里扒拉出一块馒头,把热好的菜汤一嘟噜倒进自己的碗里,就着馒头抹了个干净。

做完这些,老毕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人味儿,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冒着虚汗。老毕终于回了自己的屋,但是没有坐下,严重的静脉曲张和腰间盘突出让他只能很滑稽的斜倚在自己的床上,模仿唐代的美人赖在贵妃榻上的姿势,一下一下的拿小木槌槌着自己的腰。

老毕拧了拧身,喉咙里咕哝一声,握着手机点开公司的APP,算着自己今天的收成——每个月交6000块的份子钱,也就是每天早上一睁眼先欠下公司200块。这个巧妙的算计让包括老毕在内的每一个司机假日无休的干,才能挣到自己的钱。

老毕知道自己今天跑得不够。老毕搓搓手指,最终还是点开了APP上那个硕大的“今日收益”。¥173.5。“他妈的,屁都没捞着!”老毕骂了一句,心里盘算着今天是十八号,到月底还有十多天,要是每天都跑上十五六个小时,运气好再被人包上一两天——说不准儿也能赚个三四千。

老毕又翻了个身,知道自己该睡了。鼾声并没有在老毕闭上眼之后的五分钟之内准时响起来——他有点儿失眠。他突然想起来这个月二十六号是儿子的生日,小崽子嚷嚷着要去游乐园玩儿,已经提了好几个星期。如果二十六号不出车的话。如果二十六号不出车的话——老毕绞着脑筋想。

“两百块……”“三十减十八得十二,二百除以十二……”老毕又一骨碌坐起来,给自己点了根烟,猛吸了两口。

“二百除以十二商十……减完得八十…”老毕走到床对面儿的日历前,那上面红红的圈了儿子的生日,上面还被小崽子手欠的画了一个猪头。“八十再除十二商一个六。十六块钱,每天再多跑十六块钱。”

老毕算不下去了,又吸了两口烟,把烟头狠狠的摁灭在烟灰缸里。

明天开始就要多跑出十六块钱。老毕想明白了。他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多,老毕知道自己必须得睡了。他一股脑滚回自己那床被子里,闭上眼睛。三,二,一。这一回,鼾声准时的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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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在早上五点准时叫醒了老毕。老毕匆匆忙忙洗了漱,换上那身黄色衬衫,又给自己热了两个包子带着,五分钟以内就出了门。没有吵醒这个房子里还在睡梦中的任何一个人。

大早上先拉了两趟,路都不长,老毕算好了早高峰的时间,往市中心开。老毕在一个繁华的小区旁边停下,打算就着热茶吃两口他那个早已经凉透了的包子,突然有人在副驾驶咚咚咚的敲窗。

“去哪儿啊?”老毕把车窗摇下来,看着那两个穿着校服,初中生模样的小姑娘。其中一个短发的,搀着另一个的胳膊,脆生生的嗓音说的很着急,“师傅,三院去吗!”

老毕下意识就想把车窗摇上去,三院离这不过两公里,但是要穿过两个十字路口,是老司机口中都知道的“钉子户儿”。但凡早晚高峰,在这两个路口就跟被钉子钉住了一样,没有一两个小时别想挪步。老毕想起来自己昨晚的打算,打着火就准备踩油门,“小姑娘啊,我开的是夜班车,您看我这都准备收工了,您另找别人儿吧!”

一只小手摁在了车窗上,“别啊师傅!您再拉这一趟行吗?她身体不舒服,我们真的很着急的!”小姑娘的杏儿眼水汪汪的,这时紧紧的揽着旁边脸色苍白的女孩,期待的看着老毕。

老毕觉得喉咙有点儿发干。“不都说了吗?不行就是不行,我这是疲劳驾驶你知道吗啊小姑娘?趁早带你朋友再打一辆吧,啊?”那小姑娘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似的,张张嘴没有说话,终于放开了扒在车窗上的手,两个瘦小的身躯在车边五步远的地方期待能拦下一个能来拯救她们的人儿。小姑娘的手伸的直直的,一截消瘦白皙的手臂从挽起的衬衫袖子里面伸出来,另一只手稳稳地揽着身边的伙伴。老毕又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从烟雾里看着她们。一辆又一辆的车从这条道路上冲她们开过来,又呼啸着飞驰而过,载着忙忙碌碌的人们奔赴向各种各样的地方。

老毕的目光回落到自己挡风玻璃前面的小小平安符上,那其实是一张小照片,底下一行小字写着“十二周岁纪念”。一样的瘦笔杆儿身材,两边的婴儿肥还没消下去,上面缀着圆圆的杏仁眼,注视别人的时候目光清凌凌的。学习很好,很聪明,打小就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而且也一定是个讲义气男子汉。只是那个小姑娘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合身的格子裙,底下的小皮鞋擦得锃亮。自己的儿子只有常年不换的那两套灰色的、洗到发白脱线的旧校服。

 

早高峰已经来到了。老毕迟迟没有开车。突然一下子,小姑娘身边那个虚弱的女孩软软的蹲了下去,随之是来自小女孩的一声惊叫。

老毕刷的一下打开车门,把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走到不远处那两个眼泪汪汪蹲在路边的小小身影旁。

“三院是吗,走吧。”

那小姑娘抬起头,一双红彤彤的杏儿眼瞪得大大的看着老毕。老毕被看的不自在,下意识想掏烟,最后只是咳嗽了两下,又补充了一句,“肯定把你们好好的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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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活拉完,又是接近中午了。老毕没敢再点他那个“今日收益”了,停在路边打算去趟厕所。事毕,老毕拎着裤腰带往外走,一眼就看见路边儿两个交警正在往自己的车上贴罚单。老毕着急忙慌的跑过去,“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哎!我在、我在这儿呢!”老毕大喘着气儿,想要拦住警察开罚单的动作。老毕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几乎要笑成一朵菊花,“您说这不是巧了吗……”正说着,老毕一边儿一个劲的往自己的裤袋里掏烟,试图递给面前的人,眼睛却死死的黏住了那张正在往上贴的糊了胶的罚单,好像这样就能用意念把它给拉回来似的。 “我刚停没两分钟,就上了个厕所,您看这……”老毕的嘴角往下耷拉,笑容却不能收回去,整张嘴保持着一个“M”型僵在脸上。

两个警察里边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倒是放缓了手脚,犹犹豫豫的举着罚单,看着旁边那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交警。老交警理都不理,吧嗒吧嗒的埋头往自己的手机上敲着记录,边上的两缕刘海打上油,齐齐地抹住了光秃秃的头顶。不一会儿他意识到后边的动作停了,回头一看,伸长了脖子骂,“跟这愣着干嘛呢?麻利儿的!” 话音还没落,“吧唧”一下,罚单给黏上了。

两个交警走远了。老毕在后面狠狠的淬了一声,刚发力想踹一脚旁边的路障,又怕哪个躲在路边的不长眼的交警又给记上一笔,只好把踹了一脚软绵绵的踩在空气上。老毕把罚单撕了回到车里,看着皱巴巴的罚款单上“……请在七日内到12123官网递交罚款200元……”的字样,跟那个数字大眼瞪小眼。

老毕点了一支烟,打开常听的那个电台,沧桑的老男人正隔着薄薄的音响嘶吼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黑暗之中无助的探索你的手……”老毕咧了咧嘴,拿手粗鲁的摸了一把眼角。眼角旁边有一道短短的疤痕,像一个扭曲的一字盘旋在颧骨上方。乍一看并不明显,可是老毕用指尖反复摩挲,好像就回到了那个同样粗粝坑洼的少年时代。

老毕家里是穷三代。延庆农户家的孩子,大多父母也没什么文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疏于管教的环境下,往往孩子们迅速的粗野起来,在山野间自由生长。

老毕对打架的兴趣远胜于上学。老毕当年手下护了一帮哥们儿,谁受了欺负都去打抱不平。疤就是在初中时候一次和县上职高里几个出名的小混混打架的时候落下的。老毕把一个人生生打进医院,但自己只区区裂了一个口子缝了几针。那家的大舅二舅组着团过来要医药费,同为农民的父母 打、骂、哭号、绝望,什么都做过了,最后只能咬着牙卖掉了秋收的粮食,平息了那件事。在那之后,老毕很快的被迫退学了。

老毕后来一路到北京城里闯荡,当过理发店里的伙计,涮肉店里端铜锅儿的服务员……他学会了和人打交道,在最原始的底层社会摸爬滚打着成长起来。九十年代初期,老毕经贵人指点,跑去考了一个驾驶证,从此踏上了“的哥”的道路。那是出租一行最火的几年,一份体面赚钱的好差事,让他娶了个进城打工的东北女人。那是老毕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几年。

一阵风呜呜吹过,平安符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老毕的视线收回来,一只香烟已经燃尽,那一首歌已经播完了。老毕看向自己的儿子——其实是那张“十二周年纪念”的照片,里面的小男孩笑得憨厚,同老毕如出一辙。

女人是在儿子六岁那年离开的。社会发展的很快,“全民开出租”的时代,钱变得越来越难挣。逐渐贫苦的家庭没能留住他的女人,但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小生命。老毕知道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正在变得越来越廉价,他听过学富五车的相声,知道读书是很重要的事。老毕惊喜的发现儿子的学习竟然不错——他唯一想不通的事儿,就是自己的亲儿子为什么会擅长读书。儿子懂事,聪明,没什么能让人挑出来错的地方老毕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的运气全攒在这上了。他闲下来的时候会翻翻儿子的作业,摩挲一下那上面红色的“优”,把儿子得到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墙。他把儿子的照片打印出来,好好的收存在一个小锦袋里头,挂在自己车的挡风玻璃上。

 

老毕打着了火,把烟头扔掉。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很笨拙地按了一会儿,买了三张游乐园的门票。

事情干完,老毕抬头看了看这大好的日头,哼着歌往前开过去,任凭小小的平安符在空中摇曳。

 

 

 

作者阐述:这篇修改版吸取了很多意见,主要做了以下几点。1)把文章往后延伸了一部分,多了更多突出老毕过去的内容,赋予了一个新的结尾。 2)删除了之前冗余的白描,使文章主线脉络更清晰。3)人物的语言逻辑做了优化。真的非常非常艰难,写到老毕的童年经历的时候我平均半个小时只能憋出一两句。很容易在高中生式的抒情叙述和比较朴实的语言当中转换不过来。另外就是插叙的处理,我有调整几个版本的结构,但是越改越别扭。这次的修改几乎是耗时最久,但也收获最多的一次,感谢老师和同学的宝贵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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