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里的水——倾听作品终稿 马欣纯

我不断向自己重复着:“我的灵魂缺了水,我的灵魂缺了水

这段时间经历了很多很多,有些许病态吧。似乎自己丢失了不少灵性,说是灵魂也好,内心也好,都干涸得开裂,疲倦不堪。不再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关心和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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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之前不知道是哪种心情,没有以前那么期待了。似乎想的次数多了,写作的欲望就会衰退。我发觉既然决定要把什么东西写下来,就不要在写作之外的时间里反复思考它,否则容易失去很大的热情。现在真要我写这些早就想写的东西,还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为了贴近中心、不过于冗长而又相对完整地叙述,大概只能以我被“惊醒”的那一天开头。

十一假期的作业都是小事,让我心烦意乱的更多是校友日复杂又不讨人喜欢的工作,这与我急切地需要把所有事情做完而腾出时间出去走走的欲望冲突和矛盾。

10月1日早晨,我打开房门,透过难以适应的亮光看见爸爸在沙发上坐着,白背心的一只吊带耷拉在身子侧面,把右胸袒露出来。虽然这场景不同寻常,但我内心的波动却微乎其微。自起床开始,我的目光几乎一刻没有离开手机电脑,不断地找同学沟通工作,连吃早饭都只是顺带。我聚焦在唯一焦点——眼前的工作上,此外的一切都被模糊了,成为麻木的空白。我难以确切记起那期间是否曾察觉到奶奶为爸爸擦药,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曾听到过来自妈妈、奶奶和爸爸中某两个人的有关“烫伤”的对话。

此种情况下,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当然能整合信息,得到“爸爸烫伤了”的结论。而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完整地作出了这个判断——潜意识里似乎存在爸爸烫伤了这一信息,但这大脑中这片区域被封锁了,于是我的判断形成到此为止,没有后续。

我的全神贯注给事情做了足够铺垫,终于开启了这段对话。

首先在我的世界里隐约出现的是停在饭桌旁的妈妈,她问道:“爸爸烫伤了,你没问问爸爸?”

我一抬头,内心依然只是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不是因为爸爸烫伤了,而是担心要挨骂。于是,我以一句短小的“啊?”和惊讶的表情表演出1%的尴尬和99%的无辜。我及时反应过来自己在非刻意下做出了大致判断,但最终选择了忽略。

大部分时候我对人情世故是很敏感的,遗传了爸爸的极度感性。虽然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克制着敏感分子,好让自己不那么纠结,坦然地面对该到来的东西,并且,似乎我对家人从来都感觉迟钝一些。但毕竟是生活在这个家庭里15年的人,读得出家里空气中浮动着的家人的情感,和其中蕴含的下一秒将要发生的事件的预告。我产生了一丝丝不好的预感,但并没有想到后续如此夸张——

突然间,就在桌子对面坐着的爸爸从我半封闭的世界里“轰”地一下跳了出来,大皱着眉头,短而干脆地拍了一下桌子,用他愤怒的腔调嘲讽道:“她哪需要关心这个呀!她们BDF培养的都是精英。你们精英只能和精英沟通,我们这些庸人、俗人不配!”

几乎毫无准备地受到爸爸爆发情绪的洗礼,我不是没有经历过。几年以前,他常常忽然间在我背后大吼一声,吓得我一个机灵,心也会颤抖一下。后来他跟我接触的时候少了,自然吼我的时候也少了。我的心里变了,变成了一潭深深的死水,水面平静地像一面镜子,只不过一点也不清丽明亮,什么都倒映不出来,倒更像非牛顿流体的沼泽,任何东西丢进来都只会被迅速吞噬,哑然沉入水底,连一圈波纹也惊不起。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大概是暑假的那次训斥将其推向了高峰,原本就在家庭里情感迟钝的我更加不在意家里人的感受了。

爸爸停顿了一下,语气添了一份笃定,而怒气依然在喷发:“我以为,你们bdf不像xxx、xxx培养只会考试的人,没想到,”他一字一顿,充分地展现了会讲课的人说话抑扬顿挫的习惯。我一点也没害怕。后来想想,我从来怕的不是他的愤怒,而是失望,只有他的失望才会让我难过、懊悔、恐惧、担忧甚至心疼。

这一次,他的愤怒似乎大于失望。不是他不失望,是他以前失望过了,也是失望过头了。

其实我爸很少情绪失控,即便是极度感性,他身为理科博士、大学教授,也总能在情感强烈的话语说出口后放松和平静下来。

“你们培养的公民就是这样杰出的。”似乎是冷静了一点,他还是把情感落在了深深的失望上,并以此为这段话的结束。

我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是长期以来我面对我妈的叨叨的策略——她的话杀伤力不大,但无聊,繁琐,重复,令人心烦,只能尽可能地屏蔽。但几年前我从来不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我爸,从来都愿意和他敞开心扉地交流。我承认,我对爸爸妈妈情感很不一样。

我尝试分析这其中的原因,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欣赏我爸的人生态度,我欣赏他算得上精英,而看不起我妈不够求上进,不够优秀。

奶奶家教很严,我爸小时候没少受锻炼,自强、稳重、有规划、有条理、有追求,而且尤其爱读各种书。他从偏远的老家考到北京不错的大学,毕业后被留在大学里工作,对学生无比地负责,对教师事业奉献,对亲人朋友讲义气,对爷爷奶奶尊敬、关心、孝顺。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对万物都自己的见解,其中当然包括我的兴趣所在。试问谁不愿意和知识渊博、有思想、有内涵的人交流呢?我对爸爸是仰视的。

在姥姥姥爷家,舅舅很淘气,我妈算听话,所以从小被惯大。我相信她有一个很快乐的童年,这培养了她热情、大方、乐观、大大咧咧的性格,不仅自己乐天,人缘也很好。她出生在北京,见过世面,但不爱读书,大概是考不上好大学,才在高二学了钢琴,考了太原的音乐师范。我妈成人以后显露出来的生活能力也没有从小全面发展、做家务无比熟练的我爸利索,又还不爱收拾东西,奶奶很是看不惯。她当了十年的文艺兵,生我以后立马转业成北京环保宣传方面的公务员,现在做部门主任,也算是传奇。

我妈活得很潇洒,工作压力不大,中午经常和同事出去喝咖啡、聚餐、游泳,性格又好,不把事情往心里去。我爸每天累得要死,从早忙到晚,又要做课题,有对学生超出义务地负责,常常熬夜熬到两点才睡,自己又特别敏感,特别细腻,情感上什么小事都很在意。我妈和我、和我爸很少不在一个频道上,交流很费劲,所以我特怕和我妈解释,跟她也就总是很不耐烦,更不愿意跟她主动讲自己的事了。同时她确实不太懂教育,唠叨的话没什么含金量,要是看到我哪个作业没交被点名了,只会质问我,否定我,而我爸就不一样了,他要么不管,要么询问我原因,然后肯定我的理由有合理的地方,再提出他的意见。再加上我爸至少算得上是曾经的学霸,有学习经验、会学习,而我妈一个学术不行去学艺术的人(不是说学艺术不好,我妈学艺术也没有精通),凭什么对我的学习指手画脚?

但我妈会关心人,虽然大大咧咧,但对我有的时候很细心。她会兴冲冲地到奋笔疾书的我的身旁,告诉我“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你最爱喝的那种酸奶我们那超市里又有了。”在我失眠的日子里给我换各个枕头,说有助于我的睡眠。而我爸不会,他的爱表现在给我讲解数学题,三年级他一个人带我去美国,陪我背单词、读小说,等我大一点跟我交流人工智能迅速发展的consequences,毛坦厂中学的教育到底有没有错。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我很愧疚自己不平等地对待我妈,我妈跟我讲:“你就这么懒得跟我们交流吗?爸爸妈妈可怜到只能从家长群里面获得关于你的学校生活的一点点信息”的时候,我心里也不舒坦,那次不耐烦地告诉她,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对我爸有这样的态度是最近开始的: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心如死水,事事如烟,这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面对他懒得解释,毕竟自己也莫得借口。

我记得初三的时候,自己很孤独,很迷茫,很想找人倾诉,但爸爸不在那里了陪我了,他要么没时间,要么不耐烦。那会儿我失眠得厉害,整夜地失眠,持续几天,精神完全撑不住,隔三差五要请假补觉。我在一天晚上叹了口气,他大骂我一顿,说我不要把这件事这么当回事,他自己每天睡那么点,不也没事,我就是没事找事。于是我后来渐渐地也不跟我爸主动讲任何事了,谁都不愿意在自己难受额时候还得听责怪啊!

回到国庆那天继续讲吧。我妈歪着头,手杵着桌子,看着我避开她目光的眼睛说,“圆圆,你这么久,就没有关心过你爸一下吗?”

我本能地在心里生出一种厌恶,我讨厌妈妈用这样的深沉的、严肃的、迫切的、失望的,发自心底的语气和目光试图感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我觉得她不真诚——她没有我爸的敏感和感性,为什么要试图感染我?我甚至觉得她只是在配合我爸。

我没打算开口,还好我爸不需要听我的回答,我妈话音刚落就即刻接上:“她们要干的都是大事!哪有时间看你死了还是活着。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死这,她会看一眼吗?”

我妈说了什么我忘了,我爸接着说,

“别问,她们根本不关心。”

“们”?算了,随他怎样说好了。我除了因为这种过于情绪化的夸大表达而感到不适以外,内心反应并不强烈。

不记得中间发生过什么了,大概是我妈说我应该好好反思一下。

于是我开始反思了。其实我始终很清楚潜意识“到此为止”的原因:冷漠。我真的不在乎爸爸烫伤到什么程度,我知道不太严重,我知道烫伤不影响他正常工作,也知道他的烫伤不影响我的正常工作。

我觉得我对家里人冷漠的原因很复杂,一方面是自己那时候的心理不太正常,压力太大,被事情压得喘不过气,实在是无暇关心任何其它事了。而工作狂这点,又说到基因上了。人性格当中的每一个元素都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我总觉得自己之所以能够成为今天的自己,基因是最大的影响。那么工作狂这点这遗传我爸,真正忙起来,我连牙都可以不刷,脸都可以不洗, 2:00直接往床上一瘫,上个闹钟5:30起床——睡觉只是为了让脑子不罢工罢了,这就是入教期间的我的状态。另一方面是我总会把家里的人排在外人后面,因为在我的意识里,一家人就用不着客气,不用分什么你我,凡事总要先紧着外人。就像我对外人从来很礼貌,展示的永远是自己积极的一面,而对家人就可以很随便,或者是我即便知道妈妈把那件衣服收起来了,再找出来很费劲,但还是答应把它借给同学,辛苦妈妈翻箱倒柜。这种价值观的形成依然离不开我爸。他就是这样一个永远把外人放在第一位,最亲的家人放在第二位,而把自己放在最后不予考虑的人,妈妈也常常为此责怪他。不用说时间和精力上的的安排,单单是小时候自己的东西直接被送给别人,和在各种情况下被代言就足以让我记住他的这个特点了。

接下来我印象深的便是奶奶掉着眼泪从她的卧室走出来,坐到沙发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她在这个家里待得很憋屈,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情,特别希望我们家能像姑姑姑父家那样温暖,像一个真正的家。

我终于被打动了,这不是责怪,是真情的流露。我忽然间想到了她身上的好多好多。我心疼奶奶和爷爷关系不很好,爷爷回了老家,奶奶平时一个人和保姆阿姨带我妹,压力大…我开始能够跳出眼前工作的,让焦点回到我最爱的“人”的身上,像个“人”一样关心“人”。

那天上午我们不是没有平静下来。真正让我动摇的、感动的、落泪的,其实还是我爸的话,它唤醒了我的情感,让水再一次在我心里流动起来。那时,妹妹来到了爸爸的身边,闹着要爸爸抱她。他抱起她说:“你们俩小时候一模一样,看着她,有的时候我都恍惚了,但是你永远也不会再像她一样要坐在我的腿上了。”我的心揪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真的不对了,自己的心灵真的干枯了,这样的冷漠真的不能继续了。同时也是多长时间以来,我才再一次意识到我的心还在跳动着,它不是被冻起来的一块冰,也不是一个电力驱动的机械泵,而是一颗说不上新鲜但依然活着的温血动物的心脏。

关于暑假里的另一件事对我带来的影响

我还记得的暑假里妈妈告诉我,那天晚上我爸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一边哭一边锤墙。她问我:“你能想象吗?一个大男人,半夜在厕所里锤墙痛哭。”我不能想象,我不能想象深夜里他一个人的失望、难过、自责,我不能想象卫生间墙外就是熟睡的妹妹,白天要对她笑脸相迎,另一面是年纪大、心里脆弱的奶奶,也要强颜欢笑——所有的痛苦只能他自己一个人扛。我爸爸飞快地扬起而在我脸旁迟缓地落下的左手,和过后我麻木无感的右脸——他从来没打过我,也是第一次扇我,一点也不疼。我也记得自己冷漠地直视他尖锐的目光,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他说:“我一直在跟别人讲,我认为的良好的教育和成功的教育,可是我自己的教育,却失败到这种地步!”——我只觉得时间过了好久,我有点头重脚轻了。身子前倾,前倾,好想就这么向前倒下去…

我的心又冷又静,我更深刻地意识到我是一个显示他教育失败的女儿,而这在他的心中已经成为我最大的标签。他的声音又被模糊了,记忆忽然就被扯了出来。我回到了五六年前的温暖的灯光下,摆满佳肴的圆桌上爸爸沉稳、自信地谈着自己的教育经,妈妈的同事和她们的丈夫们很认真地聆听和讨论——他们对自己的孩子都不够满意,都羡慕我的爸爸妈妈,赞叹我如何听话,如何优秀。而一旁的我敬佩又崇拜地静静地听着,竟为自己的爸爸感到骄傲,心想以后也要像他一样懂教育…这样的场景似乎有很多。那些父母们,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们曾经夸赞的“成功”的教育成果和教育成功者会沦落到现在这样失败。

我想到《暗杀国度》里叛逆女孩儿历经风波后的独白“no one want the real you”,是的,没人想要真正的你,也没人想要全部的你,亲人之间也不例外。he probably loves me partly——he loves only part of me, the me who can make him proud, particularly proud of himself, and proves his success as a parent and educator.就像爱是有条件的一样。

我爸当然会为我骄傲,只是他从来不夸我,但是我能从以上的场合里感受到。他是为自己的教育成功而感到骄傲,其实我也如此。可惜他的教育不是成功的,至少在他心中不是了,那些事如果别人知道,也会这样认为的吧。我永远不会再是他心目中的好女儿了,就像我永远不会像我妹一样爬到他腿上一样。我只想说,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并不失望,依旧是很平静的,可能是早有预感吧。

似乎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意过他们是怎样想的。令他们满意的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也永远不会让别人满意,尤其是让一个像我爸一样对自己要求极高的人满意。

———————————————————————————————————————有水才能泛起波,腾起浪,才能温柔灵活而有力地冲击和碰撞,才不会写着干巴巴的文字,过着干巴巴的生活。

满上些水吧,好能写出些灵动的句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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