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作品初稿-富贵堂(暂定)

羊头狗肉

戴天翔和邹乐山都是表里不一的人。同类相斥,异性相吸。可同类如果完全相同,便丧失了存在两个个体的意义,所以,完全一样的同类,其实是不会排斥对方的。真正点燃矛盾的,还是两者间微妙的不同。比如说,戴天翔喜欢吃蛋糕,邹乐山喜欢喝咖啡。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苦巧克力制成的勺子不知不觉化在了冒着热气的咖啡里,这家店的咖啡总会充泡过头,招牌是酸味儿。戴天翔这十年来其实一直想问问邹乐山到底是没认真尝还是发自内心地热爱酸咖啡。

“你不适合这份工作。”戴天翔把爆浆蛋糕的切块推到邹乐山面前,剩下的部分迅速坍塌,暗红色的浆流到了桌面上,让他想到了棉花糖混在酒心里流淌的长河。但我其实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味道,戴天翔暗自想。草莓,酒心巧克力,或是沙棘,他很喜欢在感冒的时候来这家店,考得恰到好处的半熟酥软蛋糕胚,和与之相反的廉价的内核,光通过液体的颜色是猜不出来口味的,因而能保持一个持续的新鲜感,直到吃进去的那一瞬间,快乐才会结束。整个过程最长甚至超过了3分26秒,早在6年前,戴天翔就和店主约好不要告知他蛋糕的一切口味,看来真的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吃蛋糕是需要方法的,先剔除多余的部分给请你客的人,然后再用叉子背面把蛋糕的肉体摁在盘子上均匀摊开。一边的盘沿在桌外,微微倾斜盘面,使液体流入小小的啤酒杯中。

“谢谢,可如果能真正的帮到他人……”

“你又不是周悦。”叉子尖撞上盘子,发出了不算噪音却突兀地一响。咖啡会生锈,蛋糕会腐烂。我们的关系也在像这一切东西一样,再慢慢坏掉。我是不是太快打断他了。在意识到自己有说话时,戴天翔已经不敢抬头看邹乐山的表情了。应该在等几秒的,可是,他发出越多的音节,蛋糕就会变得越难吃。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不喜欢他。把已经稍微硬掉的果浆一饮而尽,是沙棘,周悦的最爱。戴天翔在红色系里更偏爱酒心。可是我们都相处16年了。你不喜欢你的亲人就等于伤害他们,而对于这个行为,除了恩将仇报之外,是没法用哪怕高尚一点的词汇来包装。

“我……那个女孩儿,在自杀前,曾经和我聊过。”闻声抬起头,邹乐山的表情还和上一次戴天翔俯身给他开门时不小心瞥到的别无二致,两边的嘴角没有刻意翘起,但你知道那是一个笑容,是那种很喜欢笑的人会有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在盘算什么的微笑。或者说,一直在笑的人没有归属。“你确定在别人找你咨询之前,你不应该先……”

“什么?”

“不,对不起。”他很少故意打断人,戴天翔已经要把面前的蛋糕捣成糊状了。这说明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为什么他这么厉害的人,看不出我不想和他说话呢。

“你是不是会问出‘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这样的人吗。”不,戴天翔在心中默默地打断了他,我以前高一对周悦这么说,结果和她打了一架,然后我们都被老师罚了。之后就再也不这么想了。“自杀是最懦弱的逃避。千千万万人撑下来了,为什么就你撑不下来……可我没有鼓励那个孩子活下去,我……”

你让她去死了。这次的蛋糕还剩了一大半,旁边传来了上班族大声的讨论,戴天翔萌生了要用粘着奶油的叉子把那个声音最大的中年男人的眼睛挖出来的想法。在一个人正在进行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时加入杂音,远比杀死想去死的人要严重的多。“我对她说,在你真正到了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想“去死”的时候,调整心情,是没有用的。”

  因为抑郁的反义词并非快乐,而是活力。周悦曾经在课上和他闲聊时一起设想过普通高中生的一天:他们每天放学回家,为能短暂地打一会儿游戏,或是看一些少年不宜的东西而开心。可马上的,在他们正激动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很难演说的心情涌上来。你告诉自己,再多玩一会儿,却也并没有更开心。然后你带着这个心情睡觉,上学,下午回家和家长打过招呼进入房间时,只有那个心情在等你。

“因为抑郁的反义词并非快乐,而是活力。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人说的,我告诉她,我们每天下班回家……”邹乐山现在没有在笑,可不管是从他的方向还是戴天翔低着头所能看到的视角里,两个人的嘴巴都被蛋糕挡住了。这也许就可以被称作命运的巧合,十多年来,只要戴天翔看向邹乐山,得到的总是一个令人舒服的笑容。

这另他恶心。不是因为一成不变的态度令人无趣,而是一直这么笑的人,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孩子之一。周悦也是那么对章欣柔笑的,但是对于他和邹乐山,她只会面无表情,用那双有点泛灰的眼睛盯着他们。偶尔,也许是她模模糊糊的思想汇成一些含混的但很趣味的形体,这时她就会露出孩子一般的快乐,可当那些模糊的想法,没有依附地从她脑内流去,互相贪婪地吞噬着,她就仿佛像即刻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自己是什么东西一样,发起呆来。

“闭嘴。”戴天翔以微不可闻的声音不停说着,舌头尖顶到下牙齿的内侧。我不讨厌周悦说这些,说明我不讨厌这个内容。也许我只是讨厌一句话被重复两遍。可章欣柔的啰嗦我也不厌烦。那么结论只有一个,我讨厌邹乐山。是的,看起来很不合常理。他在我7岁时就住在了我们家,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参与了我人生各式各样的重要场合。可我讨厌他发出的轻微呼吸声,讨厌他每天在隔壁起来倒水时的脚步声,讨厌他说的任何话,讨厌他的存在。

可这恨意又来的毫无理由。

“我要走了,不好意思。”他低着头转过身起来,完美地避开了能看到邹乐山脸的机会。“警局临时有事。”

“哦,嗯,你去忙吧。”邹乐山咧开嘴笑了出来,冲他的背影招了招手,“后天音乐会的票我已经放在客厅桌子上了。我是首席小提琴,你和女友可以来……”

“啊,那个……”想个理由回绝他吧。但他这么了解自己,肯定会知道……可在之前他就应该意识到我不喜欢音乐。

“这是我梦想实现的瞬间,因此我真的很想让你……”

“好吧。”为了确保邹乐山能看到,戴天翔向后仰了仰头。他现在已经忘掉了蛋糕的味道了。嘴里只有因为感冒而分泌的苦的唾液。

蛋糕还剩下邹乐山面前的一块。白色奶油淋上的表层有奥利奥碎渣,暗红色的沙棘酱总让他想到今天凌晨女孩儿头朝地落下后溅起的血和其他器官的混合物。不知道为什么戴天翔总幻想某一天世界能由蛋糕组成,天天躺在蛋糕浆和奶油混合的河里游泳。他非常清楚蛋糕的每一步制作过程,要加多少奶油,烤多少分钟的不同口感,如何拉花……戴天翔喜欢的所有种类他都清楚。但他真的很讨厌任何甜腻的东西,甜到掉牙会让他产生生活美好过头的不安与呕吐感。

蛋糕使他联想到恶心。

……

“你说,那个孩子为什么要选择回高中自杀呢?”

“巧合之所以太巧了才会往往被人们感叹吧。”

“今天要去行刑场吧。”

“嗯,好像是啊。”戴天翔仰着头,天花板还是和昨天一样,在缓缓旋转着。能维持今天和昨天一样真的是一件很厉害的事。这样就算哪天天空掉下来了,不变的天花板也能把它们接住吧。

“那现在是不是该出发了?”

“嗯?哦,不好意思。”戴天翔一回身,看到了自己搭档的和其不拘小节的性格完全相反的黑色有点泛灰的,死水一样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只是普通地看着自己,就会有审视的感觉。每一次的对视都会让戴天翔联想到周悦。今天这个人的名字出现的次数太频繁了。他想,这可不行。

“怎么?还回想昨天晚上和女朋友的相处时光吗?”搭档笑着拍了拍戴天翔的背,“时间不早了,咱们一起去送你的初恋最后一程吧。不过也就跟你同岁23吧,怎么做到又是杀人又是贩毒的……”

“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而且章欣柔没有贩毒,戴天翔不喜欢说太长的句子,直觉告诉他,澄清自己更加重要一些。“我同学被枪决你这么激动?”而且,只要不把只有几个人知道的事实说出口,在枪响后的那一瞬间,报告书上所编造的文字就会真正转化为无可争辩的过去。

“因为枪决的人……是个新警察,第一次执刑,而且啊,说来巧不巧,也是一个23岁的女孩儿。他们这个工作,每次杀一个人,就要接受长达一个多月的心理辅导。甚至上边会同意他们的频繁告假……”

“那不是很轻松。”章欣柔,他,周悦,邹乐山和昨天凌晨自杀的那个女孩都在一所高中念过书。邹乐山是跳级生,周悦在他刚进高三就出国了。

“压力太大,心理状态都出问题谁还管轻不轻松。枪毙他人的人,最后兴许也会落到那被他们审判的位置也说不准。你猜,这次那个小姑娘会不会临开枪前情绪崩溃……”

“毕竟你们警察抑郁起来,比起伤害自己,成为罪犯的更多。枪就是平等,不管再怎么脆弱平凡的人,只要突破了那一条线,权势和金钱都失去了他们的意义。这一个小小的可爱的物件,可以把你一切的努力全部归零,带来绝对的平等。”今天凌晨,吴瞳躺在床上,枕在他用来开枪的胳膊上,轻轻地呢喃道。

“不可能的。”戴天翔眨了眨眼。“哪怕有一天我成为无恶不作的强奸犯杀人狂,那个姑娘也肯定,百分之百,绝对是一个没有任何污点的人。”戴天翔起身勒紧领带,对着镜子理了一下头发。他不喜欢正装。西服是虚伪的,表面上,它们让身份在低微的人,有了一刻身为人的平等感。可当你仔细看进去,就会发现,你该是怎么样的本质是西服所包不住的。稳重的更加稳重,卑贱的则会因为正装所带来的掩饰和效仿而更显出自己人生的失败。“而且我今天是以被枪决者前男友和我爸爸的名义去的,不能和你们走一班。”但西服意味着尊重,最大号的灰色外套刚刚遮住他的臀部,配合着一撮红色的挑染,原来弓在警服里庞大的身躯慢慢挺直了起来。‘我喜欢西服,下身是裤子的那种。不是因为它让我摆脱了人们对女人脆弱的普遍认知,而是因为它告诉了我们真正的样子。”你很神奇,戴天翔把手机揣进左兜,你在日常中无心或有心的话,总会在一些特殊的时刻被人记起。但很可惜,按照规定,你今天穿不了正装了。

 

兔死狐悲

  “我沉重的肉身坠地,田野上倒伏的稻草,我的归宿与其一辙;我思想的谷粒让亲友们打下,用泪水煮成雪白的米饭,填饱他们怀念的肠胃,可最终也将腐烂遗弃。” 

章欣柔自认为自己的人生应该会过得很快乐。她没什么悲观的想法,喜欢摄影,不太会看氛围说话。每个阶段都有那么几个亲近的朋友,交过六个男友,学习一般,长得是那种很让人舒服的单纯型。

周悦的反义词,说的应该就是她了。她不会愿意为任何事情奉献自己的生命,干巴巴的歇斯底里是她把内心东西送出去的唯一方法。是了,她和我们一样。

可这个荒诞的,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的社会居然决定要否定她这个存在。否定这个用一生平凡换来免费死亡的人。我为什么站在这里?这个可怜的姑娘直到今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我为什么不在那里?此刻正是和煦的春日,我应该睡到自然醒。感受微风慢慢地充满屋子,直到外面嘈杂到不行的时候,再爬起来,开开窗户,不管不顾地去大吼几声,然后开始剩下半天飞快的没有意义但却是最彰显生存价值的无所事事的生活。这样过三天后,我的男朋友就会来了。目前这是我生活的唯一目的。至于男朋友离开后,章欣柔从没想过。

她也不是没想过死。那是周悦生日那天,他们给她唱完生日歌,周悦并没有吹灭蜡烛,而是抬起头看着自己,那个泛灰的眼睛里面是空的。那一刻,章欣柔这么确定了。

她当然想过死,那是周悦有一天和戴天翔打完架,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半夜拉着她爬上天台,戴天翔坐在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的栏杆上,周悦在后面大声喊着“三,二,一,跳!”然后两人笑着击掌的瞬间。

那一天夜里,她跟着周悦走到栏杆边,“好了,看吧。”蒙在双眼前微凉的手松开,她蓦地抬起头,面前是流动的城市。左边是科技街,从窗户能看到,许多灯还亮着,里面应该有很多人还在办公。正前方是能隐隐看到市里的电视塔,在无云的夜空里不时闪着灯,和四周的星星遥相呼应。右边,则是一个巨幕,每天不停的广告,整个购物中心永远亮着各种颜色的光。

只有这里是黑的。

只有这个学校,站在这里,站在周悦那个位置才能看到,四周都是亮的。

她转过头看四周,沿着自己的背后,是漆黑一片的居民区。

“有什么感受?”戴天翔从栏杆上跳了回来。问道。

“很美,很难受,以及……”他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贫瘠的词汇量使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周悦和戴天翔第一次发现这里时,他们是如何描绘的呢。

后面是黑的,前面全是光,但是离自己很远。自己在这里,在一个能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的地方,只有一个人……

他突然看向周悦和戴天翔。两个人都没有笑。

然后呢,然后……

她在一个月后和戴天翔交往了。她本身就喜欢这个看起来很酷的男孩儿,加之周悦的怂恿,戴天翔也没有拒绝她。可是得到肯定答复的那一瞬间,她好像也没有这么开心。

曾有许多著名的文学家曾在监狱中写过对于自己的苦难,或是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有关死亡的深刻话语。可是章欣柔在这短短的一生里并没有看过什么书,遇到不会写的文常全是问周戴两人。

她不愿意死。当然,她既不愿意死,也不愿意愿意死。上个月她最后自由的那个傍晚,下班路上,她看到了邹乐山。那个她喜欢过的学长,正站在地铁的警戒黄线内,面对着列车来的方向,过于亮的光使那个心理医生的眼睛终于承受不住,蹲在地上抱着头哭了起来,像小兽一样,蜷缩着,但没有属于自己的巢穴。章欣柔害怕地逃跑了,她害怕,一旦你觉得生活最美好的人都开始痛苦的时候,你就总是会忍不住要去想自己的生活。而一旦你开始了,就很难再停下来了。章欣柔深知这一点,因为周悦和戴天翔都是哪怕突然有一天消失也不会让她觉得很惊讶的人。

可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她,而不是另外别的什么令人讨厌的家伙。她本来想反抗,想腿软到站不住。可她跟周悦那种每天半夜都要爬到天台往下看的家伙不一样,从没想过死亡会光顾自己的人对于生活突然的天翻地覆是没有准备的。她这几天时常耳鸣,感觉自己和自己的躯壳隔了薄薄的一层,她看着自己歇斯底里地大喊,争辩着自己什么都没做。可她内心深处好像又没有这么强烈的感情。只不过大部分死前的人都会这样,所以她也这么做了。

我不理解死,这个话题太大了。或者,也许我不会死,就和什么陀思……周悦说过的,行刑前的一瞬间被告知了释放。我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坏事,但是,肯定是不至于死的。上天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我这一辈子的倒霉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拯救而存在的。明明是安慰的话,章欣柔却感到温度在从她的手中流逝。全身的热量汇集到心脏,好像要努力包住那随时有可能因为无尽的恐慌而炸掉的跳动的肉块。

现在开始执行枪决!”这是一句简单的话,没有任何语法技巧,只有8个字。但却是章欣柔整个人生,最有力量的,一句就能改变一个人的话语。

“我……不,我还站在你们中间,我还站在生命中间……”有什么冰冷的物体抵住了她的后脑勺,她说话不成话,她的身子抖得像即将熄火却要拼命再往前开一段的车一样,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似乎是知道它将马上失去这唯一的功能。这一刻,她丧失了语言这一能力。“啊啊啊啊啊啊啊!!”巨大到破音的尖叫声让她的耳膜感到阵痛。内部血管里的水声仿佛要把她的身体撑爆。也许此刻正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中间撕裂她的身体,努力从一滩连填饱狼群一顿晚餐都不够的没有价值的烂泥巴里挣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呐喊,此刻死神正将她的灵魂从她的口中拽出。好吵啊。她空白的脑子里突然飘过了一句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到心脏已陷入疲软,声音趋于嘶哑,她的身体已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她哑了,嘴巴的出口用不了了。她睁开了眼睛,面前是大理石砌成的地面,在她的正下方全部是小水滴的痕迹。

“同学们!要记住,以前所走过的路虽然艰难曲折,但最后一瞬间却宛如时光王冠上绮丽的珍珠般光彩熠熠。这一瞬间在每个人,从国王到平民的一生中,都会发生!所以,我们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尽可能的去努力……”

“你知道吗?”忽略了老师的侃侃而谈,周悦撞了撞她的胳膊,戏谑着说道,“玛丽·斯图亚特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但她最后的死,让她超越了这一切。她衣着华丽,高贵地走上台。不顾台下看客们幸灾乐祸的目光,最后一刻仍旧不屑一顾。她是第一个胜者。当刽子手拿起她的头,只拽住了她的假发,她的头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是一个苍老的女人。”

妈妈在哭,戴天翔在看,周悦之后也会知道。是的,现在还有机会,你还没有死,鼓起勇气来,你还有机会……

她忽地挺直背脊,被陷害的人是不会一生冤屈的。就像窦娥一样,总会有人,总会有人替我来复仇。比如说戴天翔,他是警察;或者说周悦,她虽然怪怪的,但这类事她会很感兴趣的……至少现在,我要记住那个开枪的傻……她回过头,正对上了那双泛灰的,平静的,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被水浸满,有一滴滑落了下来,掉在了她裙子背面的花纹上。

在意识到主谋是谁之前,她在最后短短的几秒钟,只有一个想法闪过,随之立刻占据了她全部的躯壳。那就是,这个名为周悦的人,原来还并没有麻木,原来还是会哭的。

“砰!”巨大的嗡鸣声自她的脑子内部响起,那炸开的一部分喷到了枪决者的脸上,刚好盖住了那灰色死水下的泪痕。

戴天翔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不顾他人的沉默与不满的瞪视,他拨通了吴瞳的电话,招呼还没来得及打,就先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小章死了。你知道吗,她到最后都以为自己站在生命中间。却不知道在那时,死亡也正大胆的,在我们中间哭泣。”

“是死亡给了你这种文学爱好者什么矫情的触动吗。非要引用里尔克的诗。”吴瞳那边的声音有点嘈杂。“哦对,天翔,我出轨了。晚饭给你做好了。这两天把我的行李整理好送到我留在桌上的那个住址哦。”

“所以我既着死了两个中学最好的朋友后,女友又劈腿了?”他捂住肚子低下头,在归于沉寂的审判地毫无形象地笑出了声。他们在一起了五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在这一刻,他想的却是该如何处理邹乐山给他的多出来的一张票。

 

愚者一得

邹乐山发疯地恨上了那个年仅7岁的戴家的小孩儿。

小孩儿很友善,会把自己最喜欢的蛋糕给他吃。在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拉着他的手一起爬上房顶。两个人什么都不干的两眼放空,在上面躺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孩子总是在他的怀里,一伸手就能轻易掐死的地步。

“你紧张吗?”面前的是一个浅黄披肩长发的蓝眼外国姑娘,不是卷发这一点让邹乐山很讨厌。就像酸咖啡,他想。“你是今晚的明星,邹。”前天他们才刚上过床,但很明显,二者都不会去记住。肉体与金钱一样,可以构成日常中稳定的朋友关系。

但没法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嘿,戴尔加蒂纳。我是说,今晚……”一年前的今天天翔,周悦,柔柔和吴瞳他们一起去吃火锅了。“算了,没什么。我还好啦,这不是有大家在吗,公演会成功的。”

“嗯,那你加油准备,我睫毛一直感觉不太舒服,有可能贴歪了。一会儿见!”她很识趣地没有问,是了,如果她是一个卷发,我有可能会向她疯狂地求爱。

可我是否喜欢女性呢,他用右手来回弹动着琴弓上的马毛。把琴架在左脖子上,他仿佛自杀一样抬起弓弦靠近了自己的脖子。

 睁开眼,他感受到了热。

       现在是夏天,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整个学校礼堂里只有他自己,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小提琴。

       “何时回。”打开14年宣布倒闭的公司的滑盖手机,他在校服上擦了一下手上的汗。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敲道。“今日有事,蛋糕在冰箱,勿念。”

       他把戴叔叔攒了一个月买的小提琴扔在地上,冲了出去。

       “这位同学,能给我们拍一张照吗?”拦住他的是两个年轻的女性。外面刚下完雨,能看到彩虹。

       “可以啊,”最老款的佳能,颜色是邹乐山最喜欢的蓝色。“但是,如果要把太阳和一整道彩虹都拍下来的话。以我目前能站的最好位置,就只能拍到二位的头。可这么看,就像在夕阳下,两个被砍下的……”

       “你有病啊!精神不正常……”女性一把夺过相机,却也没有再找人,拉着朋友离开了。

       “不过确实好漂亮……”点开手机,老式的屏幕因为过多的短信直接卡住了。

       “别嘛,一起回来吃啊,我爸爸今天回来。”

       “或者我一会儿去礼堂找你,今天发零花钱了,可以去电玩城。”

       “去礼堂你不在,是有什么干部会吗?”

       “哥,你要是有事跟我聊聊啊。我不介意的。”

       “算了。”他合上手机,全力向家的方向跑去。如果没记错,那里有一条久未处理的长长的臭水沟[1]。

第一首曲子是Menuet D major。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是置身于华贵的庄园,旁边有穿着英国王室长裙的姑娘和蹬着小皮鞋的男孩儿们跳舞。可每当他拉起这个曲子,就会想起以前戴天翔第一次听这个曲子时,跟他抱怨他们英语听力的前奏也是这个的痛苦的表情。邹乐山笑了笑,眯着眼睛看向台下,晚到的戴天翔在一堆人中很显眼。当他的视线和他碰上时,戴天翔原地跳了几下,权当是被挤得伸不出胳膊的问候。

他闭上眼睛,抬起手,

 把手机扔进了臭水沟里。

     然后,他双手扶住已经生锈的栏杆,轻轻一撑。

第二首是Air,轻轻的咏叹调。这似乎是对音乐不感冒的戴天翔唯一喜欢的风格了。他旁边的位置没有人,邹乐山知道,他让吴瞳和天翔说了。厅内的空调开得有点太低了,首席出错还是很容易听出来的。他紧紧握住了琴弓和琴把。

他发现自己征紧紧握着栏杆。在他的内心还没有做出反应之前,他的手已经利落地换了一个握着的方向,把他提回了地面上。肚子响了起来,这个身体在催促他好好吃个饭。

    但他拒绝了。他靠在栏杆上滑坐了下来,他现在很寒冷。现在还不适合。他搓了搓手,春天就好了。不是那么冷,也不像夏天留不了很久。夏天是最差的决定,因为他在这个温暖到要把人晒伤的日子里,遇到了周悦,章欣柔,以及戴天翔。

第三首是辛德勒名单的主题曲。邹乐山皱了皱眉。昨天凌晨,那个女孩儿的父母扑向那已经被白布盖住的东西时,他的脑子里就在回放这首歌的谱子。如果他没记错,这是戴天翔最喜欢的电影。七八年前的夏天两个人在快半夜一起跑到外面的公园时,露天电影就在放这个片子。

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起来,他缩起身子,使肚子不那么绞痛。快了,他抬头,路灯晃出了他的眼泪,许多飞蛾在灯周围转来转去,发出轻微的响动。

    明天就快来了。

第四首曲子是太阳照常升起,基本没什么小提琴的部分。

 天还是没有亮,路灯啪的一下全黑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他觉得已经没有人能看到他了。

最后一首是secret garden的歌。和专辑的封面不同,这绝不是什么快乐甜美的曲子。一曲毕,邹乐山整个人像刚淋了一场雨,浑身都被浸湿了。在一片掌声中站起身,他有点感觉不到自己。但是这其中,也有不一样的反应。他听到了细微的哭声。

他听到了细微的哭声。因为是在一片黑暗中,他也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只是,伴随着太阳缓缓升起,那个声音也逐渐扩大,在所及的范围里出现第一个人时,那个声音停止了。

    邹乐山拍拍裤子,站起身,回去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邹乐山的车应该是一辆黑色的别克。戴天翔一个个地看过去,直到停车场最终几乎空无一物。在接受了被许多人当成半夜心怀不轨的人的怒骂后,他仍然没有看到邹乐山。

“爸,你有没有看到……”停下手,戴天翔想了想,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划着列表,点开了一个最新消息已经停留在1年前的头像。他总觉得,现在不能直接去问那个在他列表置顶的当事人。

“你有看到……”还未敲完,上面便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他回去了”

戴天翔是在快早晨的时候发现那辆车的。停在家旁边臭水沟拐下去的一片草地上,是他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里面的邹乐山也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快步走了下来,惊起了一只喜鹊。

太阳升起来了。

 

好事多磨

去警局处理完已经接近夜晚了。无数次的被问候“你还好吗”“总会过去的”“别难过”等话,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应该对这些虚假的关照愤怒的戴天翔却觉得很痛苦。自己就像这个世界仅有的骗子。而谁都不知道他的苦恼。可如果现在就去死的话,今天就把那个人火化的话,他的愤怒,他的苦恼就都会变得可笑了。这几天要如何度过呢。他不知道,好像只能置之不理。但是,也有人因为一直拖着什么事死掉。

“我能看出来,你对他没有很深的感情。”

“是的,不好意思。”新来的心理医生是一位年迈的女性。对于被长者评判,戴天翔并不会有反感。

“但是你也不用太在意,我们这个职业……”

“那个,”他张开嘴,女性立刻停了下来,注视着他的双眸。“邹乐山不是因为这个职业而死的。”说罢,他也不管女人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总得在死后给他一个清白,他想。“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您应该能看出来,我儿时比较热情。”

“是的。”

“他并不是烦我,而是,邹乐山他,其实对于人性的负面啊,别人死掉啊,都不会有很大的刺激。”

“他是个冷血的人?”

“不,不是的,恰恰相反。他特别的脆弱,脆弱到承受不住……太大的情感。一方面他很讨厌单纯的爱,冷漠或者疼痛,一方面他又很希望身边能有朋友。但这些我都不曾担心过。所以他,很不满。”

“是这样的吗,但我还是……”

“所以某种意义上他其实很适合这个工作。”戴天翔意识到,上次说这么多话有可能是和吴瞳在凌晨的闲扯了。这个姑娘现在怎么样呢。“因为人们的痛苦不管多大,他都能照收不误。您想啊,一直那样温和地笑着的人,如果不认识他,会倾向于在一对陌生人里必须要找一个人问路时和他搭话。相反,和他熟了的话,反而会主动远离他。”

……

酒吧里在放的曲子很好听。轻快的钢琴混着说唱,还有一些萨克斯带来的诙谐和鼓点。他从来没有邹乐山想的那么文艺或者周悦认为的敏感。比起《辛德勒的名单》更喜欢《黑客帝国》,比起咏叹调更喜欢爵士,比起名著文学更喜欢网络小说。所以今天比起纠结,他更想要来吃点蛋糕。

“你吃蛋糕的方式好恶心。”那是一个红色裙子的女孩儿,黑色偏棕的头发,在后面垂下去一个小揪儿,和邹乐山的发型一模一样。并且他们两人都有混血的绿色眼睛。戴天翔喜欢这个长相。女孩儿咧嘴冲他笑了起来。“还完整的那块,给我吧。”

“你应该知道酒吧的蛋糕很贵吧。”戴天翔也笑了,把蛋糕推到了他的面前,”一个沙棘味的爆浆蛋糕要整整90元,这可是六分之一。”

“反正我也不会给你钱,而且,对于我们这种人……”她拿起高脚杯碰了碰戴天翔装满的沙棘酱的小啤酒容器。

“春宵苦短?”戴天翔跳下椅子,朝她伸出了手。

“及时行乐。”

这也许是戴天翔第一次跳舞,也许不是,但观摩周悦跳了几年踢踏,倒也不至于丢脸。也许明天这个女孩就会消失,也许明天周悦就会死掉,也许大家过两天就能忘掉这一切让他烦心的事。也许他今天甚至不会和那个女孩上床。也许跳着跳着,周悦嘴中那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就会突然占据他的全身。但也有可能,他会从此一直快乐下去。

“已经5月份了。”女孩儿又一次踩到了他的脚。

“是啊,春天也终于要过去了。”他集中注意力看着自己的舞步,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摔倒,已经无暇顾忌任何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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