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体验:山楂梅片

食物体验:山楂梅片

看一片梅片,是那种暗红色的血液凝固后的红色,在阳光下却通透而有一些发橙。撕出的口子上有橘子皮一样的细胞的颗粒,表面像岩石一样皱而粗糙,有针尖大小的坑。一种是白橙色,像疮口;一种有深深的影子,像山楂的表面。整个梅片上面覆有一片银白色的小颗粒,如同粉底一样。弯折的部片有皴裂和绒毛。强光下能看到地图样弯曲的断口。

闻起来是山楂的味道,有些酸,有些涩,有一种让人不悦的、嘲讽一般的工业的包装袋的味道。这味道和那简朴的酸甜甘远混合在一起。

 

它的表面比较滑,使用一些力度后却又有一点点粗糙,摸起来让人心痒,像是摸过砂纸。松手后,手指摩擦有些艰涩。是那种拿着粉笔的不安感。如果轻轻摸过它,却又格外的滑,像摸过一条鱼的鱼鳞。

 

刚进入嘴中时,它有些硬,嚼起来像卡纸片,勉强尝到一种灰白的山楂的味道。随后,它变成一团有棱角的,中间柔软的东西,能感受到它和舌头的摩擦。每次都能听到,自己的唾液产生一种整齐的、一行人一齐拍掌或吸盘被拔出的声音,时长时短,有的甚至像一只蚱蜢跳过。最后,它的层次用舌头已经很难辨认了。我用门牙轻轻切它,它让我感觉像是看化学老师用银色的刀切割钠。

 

角色故事

(一)

“爷爷,糖奴奴…”

昏黄的胡同边,一只雪白的小手轻轻拽了拽旁边的人。

“伯伯,您让您孙女儿来一串吧。刚进的山楂,去了核的,可甜了。”

三轮车前,拐杖敲击的声音停下了。

“拿这串吧。天儿也暗了,便宜点三块钱给您,我也回去了。”

天确实是暗了,几颗星星缀在了彩云上,像那孩子眼角的几点雀斑,活泼欢畅地闪烁着。

皲裂的棕灰的指头抬了起来,似是要捏一根鲜亮的糖葫芦。胡渣下的嘴却先向孩子低语了几句。糖葫芦贩子见此,连忙说道:

“那家里的梅子哪能一样呢?梅子晒成了干儿,可是酸的。哪有我这糖葫芦甜?小姑娘都在这儿看着呢。”

“吃糖奴奴…糖奴奴”红石榴般的小嘴嚷着,露出一排珍珠似的牙齿,裹着小袄子的手臂晃着,最终却还是被那只大手牵走了。

“唉。真是,站了这么久也不买。”望着远去的两个背影,糖葫芦贩子叹了一口气,转身收拾起了自己的摊子,在夕阳下边叫嚷边移动着。

 

(二)

“珊珊?梅珊珊?”

巨大的的办公室。一排排深灰的桌子上,散布着键盘、文件和翻飞的手指。一个办公座上倚着一个化着淡妆的女人。

听到这声音后,她的睫毛簌簌地扇了扇,视线逐渐聚焦在键盘旁的一杯咖啡上。纸杯深绿的外壳上仿佛有水流淌过,显得十分陌生。咖啡旁边是一摞文件。她突然想起,这些都是她今天晚上要处理的。顿时抬头看了一眼墙上黑白的表,又是三十分钟过去了。

“你怎么又在工作时间睡着了?要是领导看见了,可是要挨骂的。熬也不是你这个熬法啊!”

这时,她终于注意到了声音的来源,将身子转过来面对着对方。那是她在同事中少有的一个朋友,和她说的话也比较多。此刻,对方正睁大眼睛瞪着她。

“嗯。抱歉。有点太累了。没有麻烦到你吧?”

梅珊珊说着,瞥了一眼桌上的镜子。自己称不上一个出众的美人。她的凤眼有些挑起鼻梁却有些低,眉毛用棕线描了一下,在这办公室并无不得体之处。只是她刚刚睡醒,头发有些松散,几根黑发与雪白的脖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竟是莫名有种幼雏般的无助。

“这么心神不宁的,你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没有。只是又梦到小时候和爷爷的事了。”她理了理自己的衬衫,拖延时间似的又确认腰部的褶皱全都被抚平,呡了一口咖啡,才又看向了对方。

“真的想家,就趁中秋回去看看呗?”

“现在太忙了。还有三四个企划没有做呢。而且家里的老店也早就拆了,现在回去也没什么可看的了。”于是她收回了之前对自己所做的形容,想象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继续听着。

“企划不要紧。你可以找别人帮你做这些的。据我所知,咱们公司不需要加班的人还挺多的,你没必要一个人揽着。”

“成本我负担不起。”她叹道,又瞟了一眼镜子。自己的妆在睡着时蹭掉了一点,眼角隐隐透出了雀斑。她挽了挽头发,将其整理到一个能够稍微遮盖雀斑的角度,随后又说道:“这个项目是我一手做起来的,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到时候要是做坏了,可能还有我的责任。其他的又很紧急,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更何况家里弟弟要考高中了,到时候又需要交学费,就更需要我的工资了。我不能一点奖金都不拿。”

“我知道。学费的事我也可以帮你。但你现在状态很不对,需要休息……”

“我们熟吗?”清脆的几个字突然打断道,明晃晃地直视着对方瞪大了的眼睛。包裹着白牙的紫红嘴唇继续吐道,

“我状态不对不用你管吧。”

于是那一种安静就被那一句话带到两人之间了,它盖住了繁杂的人声和钟表的滴答声。她们分别看着对方的眼睛中自己的影子,心底略过一种厌恶的恶心感。紧绷着,紧绷着,没有人发话。对方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办公,像是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

直到那一杯咖啡见了底,梅珊珊才起来,又去要了两杯,把一杯递向了对方。

“刚刚我对你那么说,很抱歉。请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我还是很感谢你的。”

“真的没关系。我也很清楚你的性子了。真的累就好好休息吧。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对方放下了手中的黑色夹子,露齿一笑。

“吃糖葫芦。”呢喃似的语句恍然飘过。

“怎么了?”

“没事。就是突然想吃糖葫芦了。”

“想吃就下去买呗。犒劳一下自己。再晚点估计门店都打烊了。”

梅珊珊的嘴角轻轻翘起了一点,又看到了墙上的表,沉了下去。

“不用了。我得先把工作做完。”

 

 

(三)

等梅珊珊真正完成她的工作,白色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她一个人来到了黑暗的步行街上。你该回去了。现在很晚了,明天还要工作。她不断对自己说着,可是高跟鞋还是不停地往前走着,大理石的街道似乎也变得没有尽头。一条条黑色的影子向前方延伸着,在地上铺出错乱的斑马线。高跟鞋踏出的脚步声,也仿佛在银白的防盗门帘上不断反弹。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糖葫芦的画面,她看到一颗颗鲜红的山楂穿在竹签上,裹上了蜜糖,洒满了芝麻。久违的兴奋在心中跳跃,她下意识想要拉住旁边的人的手。

可是她旁边没有人了。只有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颤抖。她也终于意识到,在她面前的糖葫芦铺子早就拉下了防盗门,将她挡在门外了。

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停下了。连风声也都消失了。她眼中突然一酸,像是被银针扎了一样,就有眼泪要往下淌。

指尖连忙捂住眼睛。

 

(四)

 

梅珊珊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黑夜中待了多久,只听见远方缓缓有敲打的声音传来。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带着灰白的手套的男子,手套中捏着一串山楂糖葫芦。

“姑娘,你哭啥呢?糖葫芦给你,你别难受了。你难受,咱心里看着也难受。”

她盯着那串糖葫芦,用已经僵了的手将它接下。串糖葫芦的竹签已经冰冷了。不知是没有反应,还是喉咙中发不出声音,她只是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晚上别在外边,吃了这串糖葫芦赶紧回家吧。反正也是卖剩下的。也不收你钱了。”

于是,她一句话感谢都没有说,只是目送着对方骑着三轮车从视野中消失。

然后放弃了以往的心防,她一个人吃了起来。

她一口一口咬着,深红色的口红印在了米纸上,露出了五月的石榴般的青涩的嘴唇。她的粉底也掉了,眼角的几点雀斑透了出来,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她略微艰涩地吞咽着,甜腻的麦芽糖和酸涩的山楂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究竟是享受还是折磨。她的发夹也散了,一缕黑发垂了下来,遮住了额角。于是她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吃着,一个个影子从她的身旁步过。时间也变得无限的长,童年的夕阳和办公楼的白月不断变换着。一滴糖水掉在了她黑色的高跟鞋上。

于是一滴泪水,也顺着她的面颊滑下,悄悄地落向地面。

 

只听见那石榴样的嘴唇轻声的呢喃

“爷爷,我想你了。我们一起吃糖葫芦吧。”

 

 

作者阐述

 

山楂梅片给我的最初的印象是工业化与淳朴的交融。它每片都方方正正,明显是机器压出来的,还带有一点包装袋的气味。舔了一口以后却可以看到其中山楂的颗粒,像街头的糖葫芦。这种食物的诞生,是将传统的小吃进行商业化的处理得来的,可以说是社会发展必然的结果。于是我放弃了描绘一个奇人的念想,转而写一个和这袋梅片一样普通的白领女性的形象。这种形象非常常见,她们的很多特性也是由社会的需求(也可以说是社会压力)塑造出来的。如果梅片没有经过压制而是和梅饼一样松散的话,也许我就会选择一个和文中的爷爷一样的形象。梅珊珊的性格和经历,很大一部分是通过对梅片的观察得到的。

山楂梅片放在桌子上,是深红色。但透过阳光看,却是鲜艳的橙红色。于是我选择了两个阶段,来分别表现它们的稳重和热烈。不提爷爷的语言,只是为了让代表梅片的淳朴的一面的爷爷显得更模糊遥远一些。山楂梅片的味道,最初是一种艰涩,然后酸软。触感上,轻触则顺滑,按捏则粗糙。于是我认为,她在初见一个人时,应该带有一种疏离的礼貌,像涂了一层粉底一样。熟稔了以后,就会偶尔流露出一种十分伤人的尖酸刻薄。这种尖酸刻薄是其压力的发泄,它与礼貌并存的,使人无法知道她的真心。在往深处,则是一种介于软弱与细腻间的童真了。梅珊珊的哭泣,契机是一个小事,归根结底却是忍耐许久后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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