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要魔法,于是她写,她的世界从此变成了静止的

“在故事的国度里,悲伤与快乐锋利如剑。”

01

我想讲一个故事。

就从我第一次知道艾斯多里的时候说起,那时候汤姆跟我说我得到了真传。

汤姆是一位少女,直到分别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她一直自称汤姆索亚,是一群孩子的头儿,那群孩子里的白人女孩自称安娜卡列尼娜,非裔叫自己安妮莫得,她叫男孩们彼得潘,格列夫,尼尔斯和尼摩船长。

我和汤姆相遇在镇子边缘的一家书店里,她穿着破旧的靴子、破旧的白衬衣、破旧的棕色马甲和西部牛仔穿的那种长裤。但是她遮在袖子里反着光的手表暴露了她毫不贫穷的家境。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嘿,可以把你手里那本书先给我看吗?”期间她的眼睛看也没看我,紧紧盯着我手里的《艾斯多里故事集》。

后来我们熟络了起来,她17岁,和我一样,这让我很惊讶。我以为她会小很多,不是因为她的长相,而是她……的天真。我想用一个很正向的形容词,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来比“天真”能更好形容她的词语。我想说的是,她的一切都好像是具象化的,快乐和悲伤,嫉妒和委屈,这些情绪溢出像火山喷发,疯狂的汲取着又给予着身边的人和世界。

02

我来到这个镇子的目的,是为了寻找魔法。

我坚信一切——一切——的真理都是存在于民间故事中的。因为任何一个故事都不应该是没有厘头的也不应该是无疾而终的。传说、童话、迷信,都是真实的,民间传说和书籍是我的领域。我的终点就是找到魔法的本质,握住使用它的权力。

和汤姆的相遇是我一路追寻的终点,也是属于我的魔法的起点。

03

那是一个不怎么晴朗的午后,我们照例玩了捉迷藏,汤姆在甜点店请客招待了我们所有人,她说,她要走了,明天早上。

那天晚上她从家里翻出来,到了我们作为秘密基地的一个仓库。夜里挂起了风,好像还夹杂着雨。她点了蜡烛,示意我坐在她旁边。

“我早就知道你是为了这个来的,”她拍了拍手中的《艾斯多里故事集》,说道。只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我本以为她会得意洋洋的说出这句揭露我目的的话。“或者说,为了扉页上这三个单词。你认识这几个词,你不可能是普通人。”

我说,那是古代法文,那三个词的意思是相信,善待,完成。

她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我给你讲我爷爷的故事。”

04

那一年秋天,年轻的菲利普带着大把的青春漫步在利物浦街头。

他脑子里盘旋着一首刚刚读过的诗,意犹未尽的琢磨着韵脚。

他走到波德大街尽头,看着当时还算清澈的河面,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发现一鼻子都是书香。他高兴起来,四下寻找,好半天才发现,就在自己身边,有个小的像不存在一样的门脸,玻璃窗里黑洞洞的,空无一人,却摆满了书。

他推门进去,门框上的铃铛“当啷”一响。

没有人出来招呼他,菲利普乐得自在,在店中闲庭信步。

店里卖的都是旧书,不是光可鉴人的皮装封面,就是精美雅致的帆布封面,书脊上烫着古朴的金边,里面米黄色的印度纸上印着清秀的铅字。书很漂亮,标价却十分便宜。菲利普贪婪的选了好几本,有《五人传》《大学论》《项狄传》《伊丽莎白时期情诗选》《伊利亚随笔》《坎特伯雷故事集》等等,这些书在他住的村子里很难找到。他到处找老板,甚至粗鲁的大声吆喝,却始终不见人影。

他把书放在柜台上,想休息一会,随手拿起桌上点心篮子里的一块饼干塞进口中。嚼了一会,他感到有异物,吐出一看,是张纸条,上边写了一行小字:“去楼下看看。”

菲利普非常好奇,到处找了找,最后绕到收银台后边的一扇小门里,发现地上有个活门板,打开一看,出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菲利普吸了吸鼻子,没错,是书的味道。

他顺着楼梯爬下去,很快,一座书库出现在面前。

那是一间很大的地下储藏室,除了天花板上一盏昏暗的灯泡,和毫无规律地堆在地上的成百上千本书外,什么也没有。菲利普眼花缭乱的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书名,仿佛掉进另一个世界。他贪婪地在书丛间流连,一本从没见过的书跳进他眼帘。

他伸手想拿出那本压在最底下的书,就在手指碰到书脊的一刹那,德国人的轰炸机恰好从利物浦上空飞过,投下的炸弹中有一枚落在波德大街上,炸响在菲利普刚刚站过的地方。一时间地动山摇,码到天花板的书山轰然崩塌,埋葬了菲利普。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挣扎着游过书海,回到活门板附近,使出浑身解数,也推不开门。

他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外面的鬼哭狼嚎、遍野横尸,他此时既听不到也看不到,所以并不感到害怕,他乐天的把开关全部打开,猜测着外边出现的种种可能,相信一定会有人来为自己开门,所以气定神闲的回到书堆里,捧起刚才发现的那本书——《艾斯多里故事集》。

他翻开书的封面,寻找扉页。

菲利普非常喜欢看扉页,尤其是旧书,如果能在上边找到两行字,那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这本书的扉页上就有一段菲利普从没见过的符号。

菲利普完全看不懂这些词语的含义,但觉得很有味道,他高兴起来,忘了自己被困地下,反像在乡下的田野上,舒舒服服的躺到角落里,认认真真地读起来。

菲利普读书向来很慢很细,他花了几个小时,细细读完这本薄薄的书,里面几个童话故事他从来没有听过,每一个都反复看了几遍,每次读到最后一行时都有些不舍,都会有滋有味的咂咂嘴巴,好像刚刚吃过一道美味的菜肴。

“真想再来一点。”

第一个奇迹就在那时发生了。

他话音未落,刚才还是封底的地方又多了几页,翻开一看,竟是个新的故事,菲利普吓了一跳,定下心想想,觉得可能是自己粗心了。他决定不去管它,静下来读完了这个故事。在结尾处,他仔仔细细看了看,确定再也没有可以翻看的文字了,把手按在封底上,试探着说:

“真的真的想再来一点!

也许这本书被他的真诚打动了,他手掌覆盖的地方又凭空多了几页纸,满满当当全是字,读起来,又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菲利普如获至宝,再也不愿把这本书放下。他读完一页又来一页,吞下一个故事又咀嚼另一个,无限的文字像大海那样包围着他,丰富的修辞像浪花那样冲刷着他,他就像一个胃口无边的巨人,想把这一切全都吃下。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菲利普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他既不疲惫,更不觉饥渴,书中的一切都给予他养分。描写飨宴的部分,在他嘴里生出鲜美的味道,描写泉水的部分,让他口中有清凉滑过,故事中的人受伤,他疼的撕心裂肺,故事里的人恋爱,他变得脸红心跳。五分钟过去,他觉得已在他乡流浪多年,好几天过去,他却仅仅度过了一个美妙的晚上。

他在书中旅行,有一次,遇到一个巨大的故事,那个故事,光是题目,就叫他目瞪口呆。故事的名字是——《艾斯多里与菲利普》。

他看着这个包含了自己名字的题目很久很久,才敢走进它的大门,在那里,他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一个爱书如命的年轻人,走进一家神秘的书店,被一块饼干引诱着进入地下室,躲过了战争的灾难,在神秘的地下室里,他拿到一本名叫《艾斯多里故事集》的书,那本书怎么看也看不完,其中还有一个故事,讲了他的遭遇。年轻人看到这些非常吃惊,突然,他看到书上写了一句话——你好,我是艾斯多里。

这之后,页面上一片空白,像是有谁在等待。

菲利普想了很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铅笔,在空白的地方写道:“你好,我是菲利普。”

很快,借着这行字,故事又延续下去,上面这么写:

“谢谢你看了这么久,请问你喜不喜欢这些故事?”艾斯多里不安地问。

“喜欢!”菲利普用铅笔这么回答。

于是,写在纸上的故事和发生在地下室里的故事都这么讲下去:在一个失去了时间迷失了方向的空间里,一个住在书里的艾斯多里和年轻的菲利普相遇了,他们交谈,相识,成为朋友,一起读书,一起思考,一起讨论,一起写故事,一起到别的故事里冒险,艾斯多里告诉了菲利普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也会非常耐心的听他讲话。

可是有一天,艾斯多里说它要离开,有件事非要去做不可,他还说,菲利普也应该离开,他也有自己要完成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菲利普问。“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要怎么感谢你?

艾斯多里这样回答他:

“我早已死去,但我寄生在你们身上,等待你们让我复活,当你打开书,当你拿起笔,当你阅读那些字,当你写下那些词,我便从被遗忘的世界回来,活在你身边。菲利普,读书不能改变什么,它毫无用处,可正是因为毫无用处,才是一件伟大的事。菲利普,你不要记得我,要记得故事,不要感谢我,要感谢故事,每一个沉重的年代里,人们都受到它温暖的照顾。菲利普,你愿成为一个艾斯多里吗?每一个人,只要他愿意,都可以成为一个艾斯多里,只需一根笔还有一张纸,不,连这些都不需要,我们可以在心里想故事,没有人读也不要紧,这样或许更好,如果你在乎别人怎么看你的故事,花言巧语会在你身上生长,对故事的忠诚就会死亡。我的朋友,请记得,艾斯多里要善待他的故事,艾斯多里要相信他的故事,艾斯多里要完成他的故事。”

说完这些,艾斯多里和那些写下的文字渐渐褪色,以至透明,只有善待、相信与完成这三个词留下来,倏地飘起,变换成一串另一个语言的字母,和扉页上他刚刚看不懂的符号重合。菲利普知道这本书是艾斯多里留给他的礼物,他留下这件礼物,和那些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一起。那一刻,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菲利普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时,还躺在原来的角落里,书和灯都不见了,地下室空荡荡的。有几个人站在他身边,发现他睁开眼,都情不自禁的叫起来。

后来,菲利普才知道,从他进入地下室到离开,整整过去了三个月,如果人们不是为了迎接圣诞节而清理废墟,根本不会发现他在这里。

这三个月中,球王贝利、约翰列侬、李小龙,还有成千上万的人,相继出生在地球的各个角落,世界发生了,或者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无论它如何千变万化,对于经历了这一切的菲利普来说,这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九十天,在他心中开辟了一个地方,那里种植着永恒。

柏拉图说,整体永远大于部分。但对于菲利普来说,这间书店比一个世界还大。

05

第二天的黎明,汤姆要走了。

我才知道她富有的商人父亲破产了,已经离异的母亲果断的要把她接走。

我最后一次陪她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她给我讲她的父亲,一个给时间小气,给钱大方的中年男人。她不喜欢他更不怨他,事实上她对他几乎没有感情,对她的母亲也是。

一个高个女人大步流星的走出来,身上的名牌服装闪闪发亮,就像大把金箔缝制的。她粗暴的拉起汤姆,把她拽到身边,汹汹的气势像位出色的军人,而汤姆是她手中的狙击枪。她犀利的目光射穿汤姆的父亲。

汤姆一言不发的坐上车子的后座,隔着玻璃,看着她的朋友,她的前十七年和她最喜欢的书店。

我还记得她最后说的话,“要记得艾斯多里,它就是魔法,就像写作一样。”她说。“要记得写作。”

这句话在飞驰的米其林轮胎下随风而去。

estoire (古法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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